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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中僧 第36節(jié)

    聽這意思,多半是刺探月貞與自己的關系。了疾心生警覺,也不知是哪里走漏出的意思,竟給這人覺出些什么。即便他與月貞之間什么事也沒發(fā)生,也足夠他心虛。

    然而也幸在,他們之間還沒來得及發(fā)生什么。

    他一剪眼皮,剪出副閑散態(tài)度,“文表哥到我這里來,想必不是來說人是非的吧?”

    話既點到,蔣文興便趁機切入正題,“是有樁事情想來請鶴兄弟幫襯幫襯。就是上回說的那徐家橋錢莊的事。”

    他作難地咋舌,坦然一笑,“我索性直言了吧,想請你鶴兄弟在二老爺霜太太跟前替我周旋周旋,讓我去頂了徐家橋老鄭的缺。鶴兄弟盡管放心,只要我做了掌柜,無不為李家盡心盡力。我自己呢,也能多學些做買賣的本事?;セ莼ダ氖?,何樂不為呢?”

    了疾斜眼睨他,他在他的目光下,坦蕩地露著一絲狡詐,大概打定主意要破釜沉舟了。

    了疾鼻腔里哼出一個笑,“上回在雨關廂我就對文表哥說過,家里生意上的事,我從不插手過問,恐怕幫不上你這個忙,況且我父親也不能聽我的。”

    話音才落,蔣文興的笑意便逐寸斂去一半。他心里最煩他們這些公子哥兒,富貴手到擒來,他們卻一副澹然朱紫的模樣。

    然而他們唾手可得的卻不曉得珍貴的東西,偏偏是他費盡心機彎腰討好也不能輕易得到。

    想他蔣文興自幼家貧,是投靠了jiejie姐夫才得混口飯吃。早年間刻苦讀書,也不敢奢求功名利祿,無非是想在縣上謀個好差事,跳出那世世代代的窮窩。

    到了李家,里里外外無不勤謹效力,連緇宣與蕓娘這等茍且之事,也全靠他在暗中牽線搭橋。可這些人過河就拆橋,上樹便抽梯。他再要同他們講禮講節(jié)下去,只怕什么好處也落不到。

    他毫不遮掩眼底的貪婪,向窗戶上嬉笑著遞個眼色,“二老爺聽不聽是一回事,你鶴兄弟肯不肯幫忙是另一碼事。你要是不肯幫這個忙,貞大奶奶的名聲可就有些難保了。我知道你鶴兄弟一心向佛,是行得正坐得端,可貞大奶奶她就能問心無愧么?”

    了疾陡地變了臉色,那雙溫和的眼射出些兇態(tài),“你這是要挾我?”

    蔣文興舉起面前那只茶盅,手指一抹,抹去了月貞留下的脂痕,擱到他面前,“鶴兄弟這話說得難聽,我是求你幫忙,哪里是要挾?你要是非這樣想……就只看你受不受這要挾了?!?/br>
    丑話說在了前頭,后頭一抹臉,又變得文質(zhì)彬彬,謙和有禮,“鶴兄弟,我不過是費你說句話,只要你肯幫,成不成的我都記在心上。你出家人慈悲為懷,也替我想一想,我蔣文興父母早逝,就靠著jiejie姐夫過日子,吃了人家這些年的白飯,總不好辜負人家。二老爺忌憚我不是本家人,可不見得本家人就都是忠心耿耿的吧?我雖是外姓人,也曉得知恩圖報。你們李家若施我這個恩,我保管肝腦涂地替你們做事。”

    此人面上謙和,肚藏jian詐,嘴臉變化多端,叫了疾也不由得好笑。不過笑歸笑,到底還是給人拿住了七寸。

    他笑著咬緊下頜,點了頭,“文表哥這樣說,我再不答應,就有些不近人情了?!?/br>
    蔣文興拔座起來打了個拱,“多謝鶴兄弟,你放心,不管這事情成不成,你與貞大奶奶的事,我權當什么都沒瞧見?!?/br>
    了疾亦起身,拈著袖口反剪身后,“我與貞大嫂什么事情都沒有?!?/br>
    蔣文興倏地一笑,“那是你們的私事,我就不過問了。留步,不必送?!?/br>
    了疾仍將他送至廊廡底下,望斷他的背影,注目滿是冷透了的厭倦。

    真將事情鬧出來,于他倒沒什么,因為他待月貞從未愈矩??稍仑懩兀糠堑?jié)不保,還要受人奚落。人家要笑她一個女人不守名節(jié)不顧綱常便罷了,還不知廉恥,主動往個男人身上貼。要緊是三番五次,人家還不肯要她,她有多么不值價?

    他太知道這些深宅大院里的女人了,她們最愛議論這類笑話,可以反襯得她們自己又端莊,又矜貴。

    他繼而踅進屋內(nèi)收拾衣裳,拾起方才給月貞坐在屁股底下的袍子,攥在手里遲遲未疊。

    仿佛是將她一縷鮮活體溫攥在手上,她方才抑低的暗語,是一根牽魂引魄的絲線,此刻還在他心里發(fā)著回音。

    那魅惑的聲音在說:“你千萬要來,我有話問你?!?/br>
    像個隱秘的邀請。

    他此刻驚覺,她何止是個試煉,簡直是個魔障。怪道從前師父常打趣他道行還差的遠。

    手里那抹縹緲的體溫漸漸冷卻了,他也逐漸冷靜下來,對這個誘惑的邀約,又是幾度搖擺。

    下晌又轉到唐姨娘屋里去,才曉得唐姨娘并不是請他講經(jīng),是另有所相求。一見他來,唐姨娘便打發(fā)了丫頭出去,捉裙跪在他膝下。

    了疾一臉駭然,今日真是諷刺,誰都來求他一個出家人。像是香客拜在佛像前,傾訴自己的悲苦與欲念。

    他躬下腰托她的胳膊,“姨娘這是做什么?”

    唐姨娘執(zhí)意不肯起身,“鶴二爺,我曉得你是菩薩心腸,也曉得滿府里,太太就還肯聽你的勸。求你替我替去勸勸她,把我的孩兒還給我吧!”

    虔哥給霜太太抱到屋里去養(yǎng)的事情了疾是知道的,只是不知里頭的內(nèi)情。他直起腰,走到椅上坐,“姨娘大概多心了,我母親待虔兄弟很好,并沒有哪里委屈了他?!?/br>
    她將膝蓋一轉,對著他哭起來,“我知道太太對他好,正是為這個我才不放心。那是我的兒子啊,我的兒子認了別人做娘,我這個親娘心里是什么滋味?鶴二爺,你沒成過家不曉得,我是丫頭出身,娘家無財無勢,什么倚靠都沒有。好容易有了虔哥這么個可靠的人,要是給太太占了去,豈不是斷了我的后路?”

    了疾見她哭得可憐,眼往旁邊略略別開,“您先起來,有什么話慢慢說?!?/br>
    她不僅未起身,還朝椅前挪了幾步。了疾放低眼,有些沒奈何,“怎么不對老爺說?”

    愈發(fā)問得唐姨娘傷心,淚珠子成串地往下滾,“我何嘗沒說,老爺說去向太太提一提,落后就沒了音信。我也不敢追著他問,問得狠了,一是惹老爺心煩,二是給太太聽見,只怕她疑我小人之心。鶴二爺,我們這些做姨娘的苦呀,使著丫頭婆子,瞧著像個主子,其實也不過是個下人,處處都得小心,只怕哪里得罪了人。我自打跟著老爺回來,對你母親一向敬重,從沒在老爺跟前說過說過一句挑撥的話,只求她給我留條后路,把我的兒子還給我,叫我自己養(yǎng)?!?/br>
    了疾默了片刻,點頭應承下來,“那好,我去勸勸太太?!?/br>
    說來也巧,正趕上霜太太屋里的一個媳婦瑞香往這里來取虔哥的胎發(fā),預備著皈依禮奉到菩薩座下,算是剃度的意思。

    見屋里兩個丫頭都在廊頭底下坐著,這瑞香心里疑惑唐姨娘獨在屋里做什么?便避著丫頭溜進門去。不想了疾也在這屋里坐著,唐姨娘立在他面前,拈著一方繡帕,又是笑又是哭,臉上盡顯嬌弱嫵媚。

    這起半老不老的媳婦,但凡見著雙孤男寡女,總不把人往正頭上想。又兼唐姨娘睇見是霜太太屋里的人進來,自家也心虛,慌慌張張地抹干了臉,扯出副僵硬的笑臉迎來,“瑞香姐來了,快請坐。”

    瑞香在她臉上脧兩眼,又脧到了疾身上去。了疾倒還是素日那副從容不改,她又將眼照回唐姨娘身上,晦澀一笑,“噯,來了,太太差我來取虔哥的胎發(fā)。”

    了疾這時起身告辭,唐姨娘記掛著托付給他的事,眼含希冀地望了他一眼。

    這一眼落在那瑞香眼里,就變了些意味,一時間心內(nèi)生起八百風波。只等離了這屋里,瑞香那媳婦,恨不得渾身都是嘴,唯恐說不盡這段新聞。

    回去交付了東西,便同底下別的媳婦議論,“噯,你估著我到唐姨娘房里去撞見了誰?”

    人一見她這副精神頭,也將精神提起來,兩眼直放光彩,“誰誰誰?”

    “鶴二爺!”

    “咱們那二爺,哪里都不愛走動,怎么跑到個姨娘房里去?”

    “不知道,我去到那頭,見唐姨娘把丫頭都趕了出來,自己在屋里拉著鶴二爺說話。鶴二爺?shù)惯€是那副樣子,只是這唐姨娘又哭又笑的,見了我,慌得不成樣子。你說她要是心里沒鬼,慌個什么?”

    “這唐姨娘年紀輕輕的,可別是……”

    “可別瞎說啊!”

    兩人雖然噤了聲,四目一對,卻是無聲勝有聲。

    不消入夜便探聽見,了疾是給唐姨娘的丫頭請到屋里去的,說是請他講經(jīng)??墒裁唇?jīng)書如此感人肺腑,弄得人淚眼成迷。

    這個迷大家私底下爭相去猜,猜下來,一致認同講經(jīng)不過是唐姨娘尋的個借口,實則是她年輕放.浪,見家中二爺如玉山在座,風華浸遠,便把念頭轉到了他身上。二老爺再了得,畢竟是四十來歲的人了嘛。

    大家愿意替了疾開脫,一是為他出家斷了塵念,二嚜,她們更樂于看見一個美貌的女人下賤。要是兩情相悅,終歸缺了一點趣味。

    這些議論隨風暗拂,兩位本家尚且半點不知。月貞雖不是本家,也是渾然未覺,心早潛入夜,伏在那黑魆魆的橫岫洞里,等著問了疾要一個答案。

    這才吃過晚飯,久盼黃昏,黃昏遲遲不來。她坐在榻上,倚在窗戶旁,隔著窗紗望那輪落日。安得后羿弓,射此一輪落1?

    總算黃昏,陳阿嫂牽著元崇進來請安。元崇長高了些,穿著新裁的黛紫圓領袍,一身斯文氣有些形似了疾。他在榻前似模似樣地拱手,“母親?!?/br>
    月貞等得心浮氣躁,只瞟他一眼,“去歇著吧,天要黑了?!?/br>
    前些時候回雨關廂,元崇的親生爹娘倒是老宅子里去拜見過。他親娘生了,抱著孩子在琴太太屋里磕頭,說了一堆他聽不懂的好話,哄了十兩銀子并幾匹好料子。

    爹娘歡歡喜喜抱著孩子去了,始終未過問他。陳阿嫂說那不是他爹娘了,他的爹娘只有渠大爺與貞大奶奶。

    渠大爺他不認得,只認得月貞??伤模皇桥紶柸苏f他的不是,她肯出面維護他。就為這一點,元崇舍不得走,總盼著能與月貞多說幾句話。

    陳阿嫂曉得他的心,牽起他的手往榻前送一送,“我們崇哥新學了一首詩,快,念給母親聽?!?/br>
    元崇得了指點,忙背起兩條胳膊,搖頭換腦背起來,“小時不識月,呼作白玉盤……”

    月貞只用半神聽著,待他背完,敷衍了兩句,“崇兒真是長了個聰明腦袋?!?/br>
    元崇失落地把頭垂了一陣,跟著陳阿嫂回偏房里歇息。月貞支頤著臉照舊將太陽望著,恨不得追它下去。

    好容易盼到夜深人靜,她點了盞燈籠,瞞芳媽說是去蕓娘屋里借個東西,走到那橫岫洞里,吹了燈在石案上坐著等。

    了疾這會正打著盞燈從角門上過來。門首三個小廝坐在地上吃酒抹牌,見了他也不起身,仰著面招呼,“快二更天了,鶴二爺還往我們這里來做什么?”

    時至今日,了疾才算說了個完全的謊話,“我來尋霖二哥?!?/br>
    那小廝呵呵道:“巧了,今晚上我們二爺沒出門去,像是在家。鶴二爺快去,省得一會二爺就睡了?!?/br>
    了疾提著燈籠往園內(nèi)走,遠處有巡查的下人走過去,看不見人,只瞧見幾枚漂浮著的燈,像一只只烙鐵似的眼睛,老遠地盯著他。

    他是不怕人看的,也不怕人無端的議論,因為他是男人,又是李家的二爺。就是蔣文興真鬧出什么話來,他頂天就是叫家里人笑話奚落一陣子,為了闔家的體面,他們也不會宣揚出去,于前程上終歸沒甚大礙。

    然而男人家鬧出的荒唐事太多,一樁接一樁的新聞,功遲早能掩了過,這叫“浪子回頭金不換”,世人待男人在私行上的不檢總是格外寬容??膳舜蟛灰粯?。

    他真到了那里,該怎樣回月貞的話?無非是既違佛法又背俗禮,瞞著人偷雞摸狗,令她終身在俗世里抬不起頭;或是騙她,也騙著自己。

    無論哪種境況都非他所愿。倒不如不去,不如回頭,權當無事發(fā)生。

    本來也無事發(fā)生。

    那廂月貞等到一顆心逐漸灰淡,還不見人來。墻外二更的梆子聲敲得悠長又慢,一下一下地,心也一點一點地墜向底。

    也許那些猜測不過是她一廂情愿的期盼,她大概是迷糊了,把他的一片善意錯會成了喜歡。其實出家人慈悲為懷,憐憫眾生。

    這樣思想著,她由洞里鉆出來,看見滿園溶溶月光,恍如一片落了空的夢,跌碎在漆黑的長夜里。她迎著月光凄寂地笑了笑,忽然有眼淚落在手上。

    她往蕓娘房里去,出門時告訴芳媽是到蕓娘這里來借樣東西,總要真拿件東西回去迷人的眼。蕓娘還沒睡,在外間榻上給岫哥做一雙鞋。

    月貞見著鞋便靈機一動,就說是借鞋樣子,“我也給我們崇兒做一雙。省得人家都說他不是我生的,我不疼他?!?/br>
    仆婦們都去睡了,只有個上夜的丫頭瀹了碗茶上來??蛔郎宵c著一盞燈,昏黃的光暈是沒有邊界的寂寞,融進四角的暗昧中。

    蕓娘把鞋面遞給她看,“有些繁瑣,你才學的針線,恐怕做不好。另做個別的什么給他好了,是一份心意就成,鞋子底下有的是活計上的人做給他穿?!?/br>
    月貞對著燈舉起鞋面瞧,無所謂地撇嘴,“繁瑣就繁瑣吧,我還怕繁瑣?我有的是閑空,正好打發(fā)光陰?!?/br>
    “這么暗了不睡覺,你就為這個過來?”

    月貞一陣心虛,將鞋面遞回去,“屋里悶得很,睡不著,出來走走。你怎的也不睡,就為做這個?底下有的是活計上的人?!?/br>
    蕓娘扭頭向臥房門簾子瞟一眼,有些厭嫌,“他今晚上沒出去,早早就上床躺著,我懶得同他說話?!?/br>
    原來是消磨時間,等霖橋先睡著。月貞暗暗好笑,睇見她嫌棄的臉色,想起中秋之夜在小清河河灘上的事。那時候她的臉色可不是這樣子,分明眼波含情,赧容藏媚。

    月貞越是想到這里,才落了空的心越是覺得悵惘。人家好歹有一段情可惦念,哪怕是偷的。她連偷也偷不著,不過是一場空歡喜。

    蕓娘又壓著嗓子說:“你不急著睡吧?陪我多坐會,不曉得他睡著了沒有?!?/br>
    月貞徹底沒了什么可急的,只覺余生茫茫,再無事可做,除了吃便是睡。她歪著嘴角笑一笑,“有什么急的,什么時候不是睡。”

    兩個人在榻上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話頭云里霧里地繞,那是時間的繩索,只是夜深人靜的時刻才勒得人喘不過氣。

    繞到近三更,連上夜的丫頭也支撐不住了,坐在罩屏角腦袋一點一點地打瞌睡。蕓娘只好送了月貞出去,“不要緊吧,你也沒帶個丫頭出來,我叫丫頭送你?”

    月貞呵呵一笑,“快別折騰她們了,省得背地里咒我。”

    蕓娘目送她的背影,只恨她不是住在這屋里,她要與她熬個通宵,也好過避無可避地回到那張床上去。

    幸而霖橋睡著了,她躡手躡腳地解衣裳,連燈也不敢點,只恐吵醒他。其實霖橋未必那么招人厭,待她雖然冷淡,卻一向有禮。只不過她是不甘愿嫁給他的,又兼琴太太瞧不上她,她把心里這些委屈一股腦都記到了他賬上,總覺得他是她窘頓日子的禍根。

    鋪上分了兩床錦被,蕓娘恁小心地牽開外頭那床睡下去,還是不留神碰到了霖橋。她驚魂不定,一動也不敢動。

    霖橋則翻了個身,向里頭讓了讓,不動聲色地睜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