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中僧 第48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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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媽扶住她的胳膊不住拍,“我的太太我的太太唷,人家心眼未必那么實(shí),當(dāng)誰都是您呢,處處受人的哄。先前那些下人刻薄她,她早就知道是咱們的意思,按在心里沒說而已?!?/br> 霜太太那手一揚(yáng)絹?zhàn)樱蚨撮T里出去,“話我是點(diǎn)到了,就看她懂事不懂事了。你還別說,我那妹子專會出些陰損的主意,倒還比咱們的法子不費(fèi)事些?!闭f著一癟嘴,“就是費(fèi)神?!?/br> 下剩里頭曲曲折折的意思,唐姨娘自顧著在屋里琢磨了半晌,將事情從頭至尾想了想。 那蕭內(nèi)官她還有些印象,在虔哥的滿月酒上拜見過。有五十了吧,瘦得袍子鉆風(fēng),像副活骨頭架子,飄飄蕩蕩地飄至跟前,拿一個小翡翠屏風(fēng)擺件逗弄虔哥。她嗅到他身上一股嗆人的女人脂粉味,抬眼一瞧,那張皺皺巴巴的臉上還掉著粉渣子。 就是這么個男不男女不女,人不人鬼不鬼的老妖怪。此刻回想起來,就連當(dāng)時玉樸在他們之間打轉(zhuǎn)的耐人尋味的目光,也有些不寒而栗。 恰巧夜里玉樸回來,吃得微醺,叫奶母抱了虔哥來瞧過,便坐在榻上靠著醒酒,“既然太太把虔哥送回來,你總該放心了吧?” 唐姨娘招呼著奶母又將虔哥抱回去睡,自己提著裙坐到榻那頭窺玉樸。 他穿著玉白的袍子,扎著四方平定巾,仰著臉,闔著眼睛,嘴唇遮掩在精致的須髯里,不知是彎著還是垂著。 他倏地睜開眼朝這邊偏過來,“怎的不講話?” “怕吵著老爺?!碧埔棠锶缬雒⒋?,微微避開,走去倒了盅熱茶奉上,“怎么在京應(yīng)酬不完,回鄉(xiāng)了還是應(yīng)酬不完?見天在外頭吃酒陪客,仔細(xì)身子吃酒吃垮了。” 玉樸沒奈何地笑,低頭吹著茶碗,“眼下大節(jié)下,府衙布政司,哪個衙門能開交?好些都是在京里有人的人,他們來請,自然也不好推脫。” 唐姨娘低著臉輕笑,“做官真是難。” 玉樸睞她一眼,呷了口茶擱下,又將背仰回枕上,一面嘆一面笑,“豈止是難吶,簡直如履薄冰,那是身家性命都押在上頭,走錯一步就是滿盤皆輸。誰都開罪不起,誰的臉面都要顧到?!?/br> 隔著昏昧的燈,唐姨娘扭過臉來,“那些人也真是貪不足,什么都想伸手要?!?/br> 玉樸朝簾外瞟一眼,似乎在這張榻上聞到了一絲熟悉的媚俗味道。他笑問:“孩子是太太親自送過來的?” 她沒說話。 他喜歡她,也正是因?yàn)樗娜犴橌w貼,還有恰到好處的沉默,這種沉默周到地維住了一份體面。 他不喜歡在喜歡的女人跟前丟失體面,仍想在她們心里,維持住他多情而有義的印象,他要她們到死也記著他的好。所以他從不虧待任何一個跟他的小妾。霜太太又不一樣,她是妻,應(yīng)當(dāng)有福同享,有難同當(dāng)。 沉默的光景,一切隨燭光枯悴。唐姨娘還帶著點(diǎn)渺茫的希望,他卻忽然開口,聲音有些窘困,“官場就是這回事,人家攤開手,就不能空著手縮回去。既不能叫人家的手空著,還得彼此臉上都好看?!?/br> 這下連一點(diǎn)渺茫的希望也破碎了,唐姨娘隔案看他,覺得他整個人都在暗昧的燭火里渺茫起來。 自打認(rèn)得他,他就蓄著胡子,不長不短,正正好遮那兩片時時微笑的嘴唇。誰看得清他的笑是假是真?至少她從未看清過。 今朝終于看清,在這寒噤噤的夜里??上焐绱送砹耍淼迷贈]了回旋的余地。 她拿了炕桌上那盞燈,弱條條地向帳前走去,走一步,就是向這無盡的黑夜跌進(jìn)一寸。手里的燈管什么用呢?它并不能照明向前或后退的路。 其實(shí)也還有無數(shù)的疑問,但也都不開口問了,答案并不能改變什么,只會令她難堪。她真是個沒見過世面的丫頭,竟然向一位出身富貴的做官的男人,做過郎情妾意的美夢。 她微微向后偏著下巴,“睡吧,二更了?!?/br> 玉樸忽然有些怕她那張美麗的臉再完全轉(zhuǎn)過來,帶著沉寂的絕望的表情。所以他起身道:“你睡吧,我到太太那邊睡,身上凈是酒味,只怕熏著你,你本來就病著。” 外頭瓊玉飄搖,他心里有些灰淡淡的,說不出是什么滋味,或許算是一種感慨。 猶如霜太太也偶然在鏡前感慨她曾經(jīng)的苗條身段,扯著衣裳把自己照一圈,愁道:“趙媽,我怎么越來越見胖了?等過了這個年,你吩咐廚房,可別再給我屋里燒那些雞鴨魚rou的,我也跟著鶴年吃段日子的素?!?/br> 然而過完年也還是那樣子,翅參鮑肚日日不缺,年前的話早忘了,那不過是偶然的消遣。 趙媽也不過是笑笑,從不當(dāng)真往廚房里吩咐。因?yàn)槟昴甓际侨绱恕?/br> 今年又添了個新出項,年前幾日,蔣文興要回他姐夫家過年。論情論理,少不得要張羅些東西給他捎帶回去,是份心意。 琴太太叫了月貞來吩咐,“他在那邊的錢莊里當(dāng)差,在我們這里呢,又教導(dǎo)著岫哥崇哥,不能虧待了他。你姨媽那頭我不管,咱們這頭,你看著將現(xiàn)成的年物裝些個,再支二十兩銀子用紅紙包著,明日他走時你再塞給他,省得他推?!?/br> 月貞應(yīng)著問:“那他回去的車馬呢,是咱們這頭套了車送還是姨媽那頭套了車送?” “咱們這頭吧,橫豎那些東西也要馬車?yán)?,難道叫他自己扛回去?送的時候問問他幾時回來,咱們也派車去接?!?/br> “曉得了?!?/br> 月貞這頭出來,因記起上回應(yīng)承蔣文興的果子,說是“改日改日”的,混到今日也沒給人送,真不好意思。次日晨起便換了身衣裳趕到廚房里給炸果子。 廚房里那班mama驚了驚,圍在灶上半真半假地客氣,“大奶奶歇著吧,要炸什么吩咐我們就成?!?/br> 月貞躬在灶上揉面,輕車熟路的,“mama幫我起個油鍋吧,別的用不上,我出閣前做慣了的。我哥哥在柜臺上賣,我和我嫂子就在后頭廚房里炸,往年這時節(jié)呀,一鍋接一鍋的,從晨起炸到天黑?!?/br> 元崇非要跟著來,在灶臺底下拉著她的圍裙,“娘,我要吃您炸的,不要mama們炸的。” 月貞捏了各樣小貓小狗,炸出來用匣子裝著,叫他拿去與岫哥并巧蘭的兒子的分。又炸了好些出來,吩咐珠嫂子并丫頭往兩宅各房里都送一些。 這一忙活,晌午已過,月貞忙單獨(dú)揀了個八分?jǐn)€盒,裝了八種果子,用紅布包著,提到大門前送蔣文興。 趕上馬車都裝好了,右邊宅里也送了些東西,一并裝在兩輛車上。那蔣文興在車前站著,正同霖橋了疾兩個拱手。那邊原該緇宣來送的,可緇宣外頭收賬不在家,才換了了疾來送。 霖橋還忙著外頭的事,客套了幾句便先領(lǐng)著小廝辭上了馬車。只得了疾留下來送他上車,因?qū)λ挠薪娴?,雖然禮到,也客氣笑著,神色卻是淡淡的。 那蔣文興見霖橋走了,笑意便露出些散漫態(tài)度,向了疾拱了拱手,“徐家橋的事,我還沒謝過鶴兄弟。上回在寺里原就該謝的,不過鶴兄弟忙,就沒趕得上?!?/br> 他把“忙”子咬得重些,不過了疾沒聽出意思,剪起條胳膊,微微將身子別向一方,“文表哥不必言謝,我并不是有心要幫你?!?/br> 滿地雪光經(jīng)晴光一照,簡直刺人的眼。蔣文興瞇起眼來,心里對他有種不屑,又因?yàn)榍宋蓍芟虏坏貌缓妙佅啻恍急愠闪嗽挂?。那怨意由他眼縫中射.出來,又不免又帶上一點(diǎn)刺人的妒意。 他妒他出身官貴,又恨他對這滿堂富貴視若糞土。依他之見,寒門才出貴子,像這樣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少爺就該把骨頭爛在酒色財氣里,待他飛黃騰達(dá)之日,再向他們鄙夷地吐口唾沫。 但瞧這架勢,了疾恐怕是爛不了的,他清醒又清高,不免令人恨得更真切,簡直咬牙切齒。 誰低眼看誰?他們一般的個頭,難分高下。 恰逢月貞急急趕到門上來,看了了疾一眼,“鶴年也在呢。” 了疾合十道:“來送送文表哥?!?/br> 兩個人再無他言,生疏得像對尋常的叔嫂。蔣文興將二人脧一眼,心領(lǐng)神會地笑了笑。 月貞扭頭將二十兩銀子遞給他,“文四爺,這是我們太太吩咐的,沒別的意思,過年嚜,討個彩頭。” 蔣文興自然不肯收,兩手立著,“太太的好意我心領(lǐng)了,請大嫂代我謝過太太,銀子就不要了?!?/br> 月貞便往他手里塞,“拿著拿著,你不收我回去也不好向太太交代?!?/br> 蔣文興繞著手一味躲,月貞急了,一把拽過他的手將銀子砸在掌心,“拿著!門前推來搡去也不好看吶。” 一只手托著一只手,了疾瞥見,心里有些不自在,跟著勸兩句,“文表哥只管收下吧,多謝你在我們李家cao勞這大半年光景?!?/br> 蔣文興睇他一眼,有意思地笑起來,“好,收著,收著,多謝太太與大嫂?!?/br> 月貞又將紅布包的攢盒遞給他,“這一路去就是大半日,恐怕天黑才到家呢,路上的茶棚大約都不出攤了,這里是些面果子,文四爺不嫌棄,帶著路上當(dāng)晚飯吃?!?/br> 蔣文興笑道:“大嫂太客氣了,我?guī)Я诵┟骘?,擱在車上的?!?/br> 月貞怕他不收,也算了結(jié)一份人情,便道:“這是我自己做的,一向說下的要炸些果子給文四爺嘗嘗,誰知近日都不得空。今天晨起,趕著文四爺要回家去,我早早的到廚房里和面現(xiàn)炸出來的,還熱著呢,下晌也凍不住?!?/br> 兩個男人聽見,皆驚詫地把她望一眼。了疾盯著那攢盒,心里一陣隱隱的不暢快,只得把眼別開。然而地上的雪光也使人不自在,他把持珠捻動起來,數(shù)時辰似的一顆顆撥弄,猶如一陣無聲的催促。 偏那蔣文興似乎聽見了這陣催促,方才的難較高下這會仿佛倏地分出了個勝負(fù)。他心里暗暗痛快,認(rèn)為自己是得勝的那方。 這回倒很爽快地接過了攢盒,笑得很有些春風(fēng)得意的意思,“真是叫大嫂費(fèi)心,不過是說說而已,誰肯真要你做?沒得熏一身的油煙,我吃了心里倒更是過意不去了?!?/br> 月貞心道這人真是斯文又客氣,因此愈發(fā)溫柔,“不值什么,是我自己說下要給你做的,說下的話怎么能不算?你吃著好,回來我再給做?!?/br> 了疾豎著耳根聽。 她幾時說下的這話?怎么先前一點(diǎn)風(fēng)聲沒聽見? 那蔣文興繼而又嘆,嘆得很輕,像晴日與麗風(fēng)纏綿,“難為大嫂肯將這種小事記在心里?!?/br> 月貞呵呵樂著,“應(yīng)當(dāng)?shù)模瑧?yīng)當(dāng)?shù)??!?/br> 門前車都套好了,小廝迎來打拱,“文四爺,咱們動身吧,只怕天黑了還到不了,路上不好走?!?/br> 蔣文興再辭了幾句,登輿上去。他坐定了,撩起窗簾子將門前二人看一眼,而后歪在車壁上,覺得滿心暢快。 想不到月貞還有個莫大的好處,能用她擺布著了疾。不論是了疾先前的屈服還是眼下的失意,都令他加倍痛快。 他覺得他是凌駕在他之上了,洋洋地將那攢盒看一眼,盡管出門前才吃的午飯,也將盒子打開。 里頭是各式的面果子,聞著不免油腥,一股熟悉的市井的低廉味道。但咬在嘴里卻外酥里軟,竟有些不切實(shí)的蜜意,叫人口齒生香,心內(nèi)泛甜。 蔣文興自帶著一抹蜜意走遠(yuǎn)。那二人還立在門前,都在俄延。俄延到人去路空,也就終于沒有了俄延的借口。 月貞懷著離別的情緒,蕭條地回身進(jìn)門。了疾在后頭望著,也到底沒有喊。 他雖然有一些憋悶,但又覺得是小事一樁,不應(yīng)當(dāng)去質(zhì)問她,也沒有立場去質(zhì)問。他是她什么人?他悶著頭走進(jìn)那邊宅里,突然想,要是大哥還在世就好了。大哥是她名正言順的丈夫,還能管管她,她說的那是些什么話?與個外人門前拉扯推搡,也不成體統(tǒng)。 其實(shí)不過是一番客套話,隨處都能聽見。但從她嘴里淌出來,總覺得不應(yīng)當(dāng)。他與她不應(yīng)當(dāng),她與外人也不應(yīng)當(dāng)。 那她應(yīng)當(dāng)什么呢? 她應(yīng)當(dāng)守在那間屋子里,永遠(yuǎn)紀(jì)念著他。 這念頭一溜出來,連了疾自己也嚇一跳。他益發(fā)認(rèn)定月貞是個魔障,應(yīng)當(dāng)遠(yuǎn)離。不得不快著腳步,生怕慢一些,這些念頭就追上絆他一腳。 到霜太太屋里去回話,那屋里正熱鬧。巧蘭也在,一些婆子媳婦也圍在榻上,人手一個面果子。 巧蘭在椅上咬上一口,癟嘴道:“貞大嫂炸的這個倒比前兩回她哥哥嫂嫂送來的好吃些。就是油大,這東西不能多吃,吃多了發(fā)肥?!?/br> 這話猶如是拿著草根子戳老虎的鼻眼子,哪壺不開提哪壺嘛。 霜太太隔著重重粉衫翠裙的人影橫她一眼,“你就會空口說白話,大過年的,貞媳婦還想著親自到廚房里炸些果子來孝敬長輩,你會什么?你只會張嘴吃,吃進(jìn)去,吐出些不中聽的話,還不如不吃,倒還省了口糧了?!?/br> 巧蘭一時手腳不知該往哪里放,剩下半個果子一氣塞進(jìn)嘴里,低下頭細(xì)細(xì)嚼咽,吃得尷尬。 霜太太也不是為維護(hù)月貞,單為了教訓(xùn)巧蘭。屋里伺候的媳婦自然就維著霜太太,跟著一通夸贊月貞,“我吃著倒好,瞧著貞大奶奶小門小戶的姑娘,別的不會,這手藝卻難得。” 霜太太繼而損巧蘭,“最難得的,是人家這份孝心,雖不會在婆婆跟前裝乖,心卻是存在肚子里的,時時想著。有的人,心里也想不到,面上裝乖也裝得不像,簡直沒個規(guī)矩?!?/br> 越發(fā)說得巧蘭紫漲面皮,見了疾進(jìn)來,如遇救星,忙端了個碟子迎去,“鶴年,你嘗一嘗,你貞大嫂做了使人送來的?!?/br> 眾人料想晌午早過,他一準(zhǔn)不吃的。誰知他倒拿起一塊咬在嘴里。 滋味且不提,先把霜太太驚得直笑,忙招呼媳婦將炕桌上這一碟子給他端去,“也嘗嘗這個,這里頭裹了紅豆沙,又甜又不膩人,爽口得很!” 了疾都吃了,帶著一股慪氣成分,語氣淡淡的,“還好,尚能入口?!?/br> 這就算難得的了,往常問他,一向是“不過果腹”。霜太太高興得要不得,使媳婦拿了賞送到那邊宅里給月貞。 見此陣仗,慪得巧蘭回房去便大哭了一場。陪嫁的老媽子來扯她,勸道:“年節(jié)底下,你在這里哭,給太太聽見,又要說你不懂事?!?/br> 今日霜太太當(dāng)著滿屋的婆子丫頭如此貶低她抬舉月貞,她心里好大的委屈,自然要哭。卻也只是哭,要叫她造一點(diǎn)反她是不敢的。老媽子這一勸,連哭也收了些聲。 這會趕上緇宣外頭歸家,換了衣裳出來,見她還歪在榻上哭,少不得問一句:“又哭什么?” 巧蘭探起頭來,恨得咬牙切齒,“真是稀奇,你竟也曉得來問我。我以為你那雙眼睛只顧著朝那邊宅里瞟,望不見我呢!” 一聽這陣仗,老媽子忙招呼著屋里人出去。緇宣自己理著大毛氅衣坐到杌凳上,“你把嘴巴收著些,別什么話都不管不顧地往外說?!?/br> 巧蘭把炕桌狠一拍,“你還怕人聽見???我以為你早就不要你那張臉了呢!怕人說,怕人說你們就別做出那些丟人現(xiàn)眼的勾當(dāng)呀!我告訴你,別把我惹急了,否則我鬧到太太那里,大家一齊撞死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