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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月中僧在線閱讀 - 月中僧 第50節(jié)

月中僧 第50節(jié)

    她鬢上插著一支兩朵的杏花,白瓣淡蕊,膚如新雪,嘴唇上又抹著淡粉的胭脂,穿著件家常嫩綠長襟襖子,襯得人如新春。但新時的暖意里似乎還留滯著舊時的寒冷。

    她像鄉(xiāng)下田埂子上的野花。蔣文興最不喜歡那些一簇一簇叫不出名字卻遍野都是的花草藤蔓,看見便一心只想著逃離。

    可真離開了,心里又存著一絲說不清的眷意。他將她與故鄉(xiāng)聯(lián)系起來,厭煩與思念一齊襲上心間。

    月貞看他一眼,“文四爺怎么回家一趟,話變少了?”

    蔣文興剪著胳膊笑笑,“沒有。我是在想你那些果子若是兩個錢一個,那我到底欠了你幾個錢。我心里正打算盤呢,你瞧,你突然喊我,我剛要打好的算盤又亂了。”

    月貞不由得一笑,“怎么,你要折成銀子還我?”

    “折成銀子是不大可能了,我在算我?guī)淼亩Y值幾個錢,能不能抵得上?!?/br>
    “你帶了什么?”

    “一會你就知道了?!?/br>
    兩個人到廚房里來,趕上小廝正卸完那堆瓜茄,蔣文興正在那里交代給廚房里的人。月貞也在那頭吩咐婆子媳婦預備席面。

    落后一道出來,蔣文興打身后擰出兩條熏魚,“你瞧,這就是我回你的禮。”

    月貞捂著嘴笑,“你拿出來給我,我到哪里去燒?還不如就擱在廚房里。”

    蔣文興搖搖頭,“不不不,我這兩條和廚房里的熏魚不一樣,要給她們混在一起做了,誰知送到你屋里去的是不是我送的?!?/br>
    月貞將那兩條泛黃油腥的熏魚細細看一眼,癟癟嘴,“不就是尋常鯉魚熏的嚜,哪里不一樣?”

    “來路不一樣。”蔣文興挺直了腰,擰著那兩條魚,既有讀書人的文雅,又是市井粗人的俗氣,顯得滑稽可樂,“這是我jiejie不留意時,我趁機盜取而來的?!?/br>
    月貞聽他講得冠冕堂皇,心下好奇,“你讀書人,還偷東西?”

    “我在桌上留了錢?!?/br>
    “那你直接拿錢與她換就是了,何必費這周章?”

    他提提眉梢,笑道:“我是怕這兩條魚難償你的禮,又尋不到別的來還,只好用這手段。你知道我為它冒了點風險,就會覺得這魚也值些價錢了?!?/br>
    月貞望著他,心道此人真是古靈精怪。也真是叫他說準了,再看眼前熏魚,她覺得似乎真有些不大一樣了。畢竟是一位讀書人犧牲了一點名聲,冒著一點風險為她“盜”來的。

    偏偏她這個人,就是不喜歡“順水人情”,心底總想有人能偏著她多一些。

    她接了魚又跑回廚房里,吩咐婆子明日燒了送到她屋里去。再跑回來,誰知蔣文興還在那路上,巾子垂在他臉畔,他在未謝的黃梅底下低著腦袋徘徊。

    月貞覺得他是在等她,想起了疾站在哪里,總是屹然不動的。不像他,百無聊賴地走回來又走回去,悠然里掩著一點焦心,仿佛是為等她等不到。

    她心里免不了一點觸動,快著步子走過去,“文四爺是等我呢?”

    想不到他也十分坦率,“不等你等誰呢?”

    二人相對一笑,這笑有些默契似的,彼此在心里都感到絲異樣。

    下晌閑來無事,月貞便折到蕓娘屋里去探她的病。霖橋照例不在家,蕓娘拉她到臥房榻上坐,款待茶果,看起來精神頭還足,不像生病的樣子。

    月貞因問她:“你哪里不好?”

    蕓娘笑著一吁,“我不要緊,就是有些犯懶,不愿意動彈。從年前到今天,什么張家李家黑家白家的,跟著太太成日去拜年,跑得人乏得很。明日的席是請家頭的人,就咱們兩邊的人與鋪子里管事的坐在一起,姨媽少不得又要嘮叨。我不愿意聽她說話,懶得去?!?/br>
    月貞笑道:“太太方才還嘮叨你呢,說你一準是托病,我還不信?!?/br>
    “我就是真病她也是這樣說。”

    月貞這一日一直在拿了疾與蔣文興在心里作比較,沒比出個高低來,想要叫外人做個評判,便借故對蕓娘說:“文四爺回來了,從鄉(xiāng)下帶了好些新鮮的菜蔬來,你近日吃得膩了胃口不好,正好叫廚房里做些清淡的給你。”

    蕓娘點了點頭。月貞窺她一眼,把腮吹脹起來,“我今天瞧見文四爺,忽然覺得他長得有幾分像鶴二爺?!?/br>
    “你看走眼了吧,那兩個人哪里像?”蕓娘好笑起來,也是閑來無趣,拿個話頭來議論,“那兩個人身量雖然一般高,但一個靜一個動,一個從容一個伶俐。還有啊,一個清高得要不得,一個又過分謙卑?!?/br>
    還有什么?蕓娘想不到了,也懶得再去想,與她不相干。

    月貞思索一陣,跟著點頭。一時也理不清,只是仍然在心里將了疾作為一個男人的標尺,大概是因為她經(jīng)歷的男人就只他一個。

    次日下晌這桿尺就與她一桌相對地坐著。

    因為請了戲,戲臺子設在對面廊上,這廂是一間小花廳,錯落著放幾張八仙桌,只三方坐人,前頭空對著幾扇敞開的隔扇門,好看戲。桌上各色精致菜肴果品,桌底下皆設熏籠,小廳內暖烘烘的空氣被嘁嘁的說話聲胡亂攪動。

    尊琴太太吩咐,孝期內,不許鑼鼓大作,只用些笙笛箜篌琵琶伴奏。請的是蘇州班子,唱的昆腔,蘇州話與杭州話通一點,又不大通,所以大家也只是有一耳朵沒一耳朵地聽,但聽腔調,總覺得凄涼。

    月貞的桌兒是在兩位太太后頭,因為她是寡婦,別人都是夫妻同座,只得將她與了疾湊在一桌,邊上湊巧也還坐著一位總管家中的老太太。

    她暗暗看了疾,這個人在對面,也不看戲,闔著眼捻他的持珠。那老太太端起一碟桂圓請他,“鶴二爺,吃一點,吃一點,干坐著有什么趣?”

    了疾才把眼睜開,不好拂老人家的意,合十謝過,揀了一顆,也是捻在手里不剝。這一睜眼,就不甘只看見這些眼前事物,睞目將月貞也看了一眼。

    不想月貞微微扭頭,那方向是對著最尾那桌。那桌上坐著蔣文興同兩個老掌柜坐,正低聲說話——

    “文四爺幾時到柜上?往后還要承蒙關照啊。”

    “您老客氣,論資歷,我是后生,論年紀,我是晚輩,要是關照,也是您二老關照我?!?/br>
    “哪里哪里,雖然我們在茶葉行里,你文四爺在錢莊,可大家都是替老爺太太當差,什么資歷輩分的,說這話就是見外。”

    “越是這話,越是要有個長幼尊卑。您二位只管叫我的名字,什么‘文四爺’,晚輩哪有這么大的福?!?/br>
    月貞聽得一耳朵,忽然想到蕓娘還有一點沒論周全。蔣文興與了疾,一個在世,一個出塵,這才是最大的不同。然而她也不過是個在世之人,有七情六欲,有悲喜憂愁。從這點上來看,她與蔣文興似乎要更近些。

    她調轉頭來,將那遙遙天外的人又看一眼。恰好遇上了疾的目光,她怔一下,陡地心虛。轉念又想,有什么好心虛的?橫豎他也不會到兩位太太跟前狀告她眼睛不守規(guī)矩。

    要說不規(guī)矩,他們之間比誰都不規(guī)矩。

    想到此節(jié),她反將腰板挺起來,下頦也抬起來,眼睛睨著他,在碟子里摸了顆桂圓。

    這模樣在了疾眼里,成了一種挑釁。他眼色愈發(fā)放冷。不是冷淡的冷,是凌厲的冷。他越冷,月貞也越是顯得理直氣壯。

    兩人較著勁,琴太太倏然扭頭過來將月貞嗔一眼,“你這孩子,也有些沒眼力,你瞧那頭金掌柜那桌,是不是空了碗碟?快出去使人換新的菜上來?!?/br>
    月貞忙離席尊辦,到廊下吩咐管事的mama。又怕回去與了疾冷眼相對,便鉆出洞門外略避一避。丫頭婆子們話多,瞧見又要說她偷懶,她又在近處尋了座林木掩映的亭子去坐。

    不想屁股剛落在吳王靠上,就聽見一聲質問,“你避到這里來,是為等誰?”

    回頭一看,了疾不知何時也跟到亭子里來,森白著臉,顯然責問。月貞笑一下,“我出來走走,就一定是在等人么?”

    了疾剪著手立到她跟前,“你不坦白?!?/br>
    月貞將胳膊憑闌,仰起臉,“別說我沒在等人,就是等了,與你什么相干?”

    她問得理直氣壯,一雙眼睛朝他挖著,像是要把他心里的東西挖出來。

    了疾不免氣憤,因為心里的確有什么藏掩著,連他自己也怕看,“與我是不相干,我不過好意提醒提醒你,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你就沒個計算?”

    這一番話說得隱晦,但正是這一分隱晦,愈顯得霪穢。月貞心下大怒,噌地站起來,裙身也在顫抖,“我做了什么了?我沒計算,你倒是替我算一算!”

    他越是氣,越是嗓音低垂,反而顯得冷靜,“難道你與那蔣文興,當真是坦坦蕩蕩?”

    月貞心虛,更恨他這冷靜,“我和他有什么見不人的,你拿出證據(jù)來?!?/br>
    要細數(shù)罪證,卻無證可依。他們是說過幾句話,月貞也的確給他做過一份吃食,但這些都是有理有由的,算不得什么。

    不過情長情短,是不講證據(jù)的,他有感覺。

    兩人沉默地望一陣,月貞倏地笑了下,歪著下頦,“你沒證據(jù),就是說到太太那里我也不怕。不過我可以告訴你,你猜得不錯。他儀表堂堂,我就是有些喜歡他,就是想不守規(guī)矩,”

    她相信即使這樣說,他也不會對別人講。他對人一向很善,對她更善??蛇@善像把她慣壞了似的,她忽然想在這善里作惡。便挑釁道:“那又怎樣呢?與你什么相干?”

    這一問,便把了疾問得清醒。這家里這樣掩人耳目的事情也不單只發(fā)生在她身上,別人他尚且裝聾作啞,又何必來問她?

    他應當只做庇佑她的佛,不應當懷著私人的憤恨。

    月貞仍在等著,倒希望他罵她兩句。因為截然相反的是,她卻只要他做能刺痛她的魔。但佛還是那佛,緘默著,目光逐漸有些敗落的顏色,洇得霧一般,使她心里也漸漸凄迷。

    隔定一陣,了疾嘆著氣背過身去,“我不過是想你好。沒鬧出事,大家不過是些小吵小鬧,等鬧出事那天,是要出人命的。你任著性子胡來,你可以不管不顧,我不能不往前頭打算。方才抱歉,你別氣,我不應當以這樣的口氣來質問你?!?/br>
    月貞一顆心陡地跌向崖底,碎成了一縷輕盈的笑。他心胸豁達,包羅萬象,連這一點也能原諒。

    她搖頭笑著,跌坐回吳王靠上,胳膊照舊搭到闌干上去,只是眼睛不看他了,而是望到那些掩映重重的春木里,“你還真是個天生做和尚的人才。”語調輕飄飄的,很由衷。

    了疾回身望她,預備著走,仍有不放心,“蔣文興并不是個良人,不該是他?!?/br>
    月貞一動不動地將下巴墩在胳膊上,有些悵惘然的傻氣,“當和尚的都是你這樣子?一心要給人指點迷津。真可惜,我這個人最不信什么鬼啊神啊的。真是怪了,你這好管閑事的德性什么日子才肯改改?”

    了疾不免想到她曾說過的話,心里暗暗發(fā)著疼。然而要叫他為了治好這一點疼,把她當做藥,敷在傷口上,他做不到。

    他痊愈了,那她呢?她會被風干,脫落,掉入泥地里。或許她不在意,她就是打泥地里長出來的,但他不忍再看她被埋回去。只得走了。

    月貞留在亭子里,吹了一陣子的風,回去席上便覺得胃里有些隱隱作痛。換平常也就忍了,今番倏然忍不得,躬著腰在琴太太耳邊告假,“太太,我腸胃里不大舒服,想回屋去躺一躺?!?/br>
    琴太太扭頭觀她面色,“唷,面皮是有些發(fā)白。那你回去,這里散了打發(fā)人請大夫來瞧瞧。”

    “大約是吃了些鮮果受了涼,不防的,我先回去睡一睡,還不好再請大夫?!?/br>
    這倒不是客氣,月貞知道是因為心里憋得狠了。這廂一出來,走到?jīng)]人的地方,眼淚便撲簌簌往下墜。收也難收,急如一番黃昏雨。

    入了夜,小廳上還沒散,仍隱隱聽見斷笛哀箏,她哭得眼干,想恨了疾,又沒有名目。他處處都是為她打算。

    她還是只記得他的好,從心到身。他的手曾摸到她哪里,今夜驀地都回想起來,也不知是什么道理。明明那一夜很混亂,她的心虛膽顫,他的神志不清,導致兩個人都是魄散魂離的,沒有章法,也就無從理起。

    此刻一點點的,線索都串起來,形成了片段。她想起他是先扯開她的衣裳,不知何從著手,只得摸到哪里是哪里,胳膊guntang起來,臉也guntang,心口也guntang。身.體比腦子的記性還好,仍記得每一分感觸。

    只是真遺憾,這些觸感太深刻,她反倒遺失了他親她嘴巴的感覺。想再拾起,又時過境遷了。

    她只能靠這點記憶抵抗這種荒蕪的空虛,但近來,荒蕪在連天的熱鬧里益發(fā)膨脹,這點身體的記憶就顯得太不夠了。

    作者有話說:

    第46章 夢中身(六)

    月貞瘦是瘦, 卻是難得病一場,小門戶的姑娘日子清苦一些, 不似朱門內的小姐身子嬌貴。不過這一病, 就索性痛痛快快地病倒,躺在床上一連幾日起不來。

    請大夫來瞧,說是正值時節(jié)交替, 一會冷一會暖的時候,病的人多,沒什么大的妨礙, 安靜吃幾副藥就能好的。

    琴太太在床前觀了觀月貞的面色,略略放心, 吩咐這屋里的人道:“仔細照顧著大奶奶的身子,陳阿嫂把崇哥帶回房去睡, 這些時就不叫他跟著月貞睡了。小孩子家夜里揣被子, 又要傷風?!?/br>
    又調頭對月貞說:“年節(jié)過完了,家里也不擺席請客, 沒什么事情, 你就趁勢好好歇幾日?!?/br>
    月貞點著下巴應, 使芳媽送了琴太太出去。珠嫂子進來臥房,把被子攏一攏,勸她睡下去。她不情愿,“常睡著頭反倒覺得昏沉,還不如坐著。坐著也閑悶, 你把那繡繃子拿來,再教我些活計。”

    時下弱柳千絲, 嫩黃遍勻, 千萬顏色, 桃李爭先。因為月貞病,這屋里還點著熏籠,珠嫂子新添了炭,坐在床尾細細教月貞走線,閑把人都說起:

    “霜太太晨起使人送了些燕窩來叫煎給你吃,還擱在外頭的。她說巧大奶奶不得閑來看你,要打發(fā)鶴二爺回廟里去。打發(fā)了他,三月里又要打發(fā)老爺回京?!?/br>
    月貞拈針線的手頓了頓,想著了疾要走,又覺得鼻酸。那難過又是理所當然,無可挽留的難過,滿是聽之任之的無奈的哀愁。

    因為束手無策,她也就不問了,只閑問玉樸的事,“二老爺回京,唐姨娘還跟著回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