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真相終大白
大業(yè)十三年陰歷三月初七(西元617年陽歷四月十七日)是宣華夫人陳蕙的虛歲四十一歲冥誕,也是淮南公主楊絮的虛歲十二歲生日。陳婤聽說絮兒在學作畫,特地準備了一套丹青與畫筆作為生日禮物。 本來,陳婤打算派宮女把禮物送去,因為曉得四姐不滿婤兒最受寵,并不想見到婤兒。然而,陳婤忽然想到了前幾天風聞四姐有微恙,就決定去探病。既然,皇帝說好了是要在下午帶婤兒去宣華夫人墓園,陳婤就趁著皇帝上朝的早晨,前往陳娟的寢宮。 陳娟與楊絮母女倆在寢宮前廳接待陳婤。楊絮很喜歡小姨送的禮物,含笑道謝不已。陳婤看得出來,絮兒已進入發(fā)育期,約有七八分像自己虛歲十二那年春天,到晉王府做客的模樣,不由得暗驚似水流年! 由于陳婤近兩年來研讀了不少醫(yī)書,她已知自己曾在初潮來臨前誤吃了太多滋陰補品,無心導致女性特徵早熟,因此提前結束了腰椎該往上發(fā)展的發(fā)育期最終階段。相對而言,絮兒正在依循常軌成長,將來應可長出像姑姑那樣優(yōu)美的瓶頸形腰身... 正在陳婤陷入沉思之時,楊絮告退,好讓她母親與小姨私聊。陳婤這才回過神來,專心面對四姐。 陳娟表示累了,想要回房躺一躺,但是如果小妹不介意,可以進房一敘。陳婤當然點頭同意。于是,陳娟由一名宮女扶著站了起來,往臥房走,而陳婤也跟了過去。在走廊上,陳婤記起了自己小時候個子很高,曾以為長大以后會竄過四姐,結果卻只與四姐一般高而已...不知怎么,陳婤為此略感悵惘。 如果以客觀的眼光來看,這對同父異母姐妹固然身高都約為后世公制的一六零,兩人體型卻頗有差異。陳娟具有東方女性常有的扁身,上下身長度合乎尋常比例。本來,陳婤雙腿較長,個子理應較高,之所以和四姐同樣高度,只因渾圓的上身太短,豐胸與翹臀之間距離太近,未免美中不足。難怪這一直是陳婤成年以來的一項遺憾。 姐妹倆走進了陳娟的臥房。陳娟由宮女扶上了床,半坐半躺,又叫宮女拉了一張紅木椅子到床邊,請小陳貴人坐。 陳娟手下的宮女稱呼陳婤為小陳貴人,乃是因為陳娟的封號也是貴人,姐妹兩人并列后宮妃嬪最高等級。然而,自從楊廣初巡江都之后,陳娟就留在江都行宮擔任監(jiān)管,以致在江都行宮以外的地方,陳婤都是唯一的陳貴人。 本來楊廣再巡江都之后,曾說等到打敗高句麗,就回江都來接陳娟、楊絮母女同往洛陽,結果竟因戰(zhàn)事失利而直接駕返洛陽。陳娟長久見不到皇帝,好不容易盼到皇帝三巡江都,卻仍不得寵,難免積鬱成疾。 御醫(yī)無法根治陳娟的肝病,但同意為陳娟保密,暫不對外透露這是不治之癥。陳娟生性好強,寧可暗吞苦水。她一方面自憐命太薄,暗恨小妹命太好;另一方面卻又念及一旦撒手人寰,絮兒還得託付寵冠后宮的小妹多關照才行。于是,她勉強扮出了笑臉,好聲好氣說道:“小妹日后有空,不妨多來坐坐,教教我們絮兒讀書吧!皇上喜歡有學問的人。絮兒得把書讀好了,才討得到她父皇歡心!” 陳婤聽得出來四姐話中帶刺,也理解皇帝偏心所帶給四姐的苦悶。陳婤想讓四姐好過一些,就婉言回道:“其實,不管絮兒書讀得如何,皇上都很疼絮兒?;噬显谛鮾何鍤q生日那天,就冊封她為淮南公主。很少公主那么小就受封呢!” “那也是因為,絮兒長得像你!”陳娟有意藉機發(fā)洩,索性直吐心中塊壘。 “應當說絮兒長得像我們的十四姑?!标悑B澄清道:“我也只是因為長得像姑姑,才承蒙皇上偏愛?!?/br> “哦?你真的這么想?”陳娟眼看小妹不像在偽裝,狐疑問道。 “是??!”陳婤坦率答道:“皇上一開始納我入后宮,就明說了要我做姑姑的替身?!?/br> “皇上叫你做十四姑的替身?”陳娟起先有些錯愕,稍后恍然大悟,不禁冷笑道:“這么多年過去了,難道你還不知道,皇上當初是要十四姑把你獻給他,要十四姑與你兩人一同服侍他,才氣得十四姑喝水銀自盡?” “什么?”陳婤頓覺五雷轟頂,驚叫道:“那怎么可能?皇上說,姑姑誤會了他!” “誤會?”陳娟語帶嘲諷悶哼道,接著有條不紊敘述道:“皇上對我可不是那么說的。十四姑剛去的時候,我懷著絮兒?;噬虾芫脹]來看我,終于來的時候,還有些醉醺醺,不停流著眼淚。皇上大概為此過意不去,就向我解釋,他不止是哀悼宣華夫人,更有滿懷愧疚。他說都怪他太傷宣華夫人的心,宣華夫人才會想不開。” 陳婤太震驚了,無言以對!同時,她耳畔反覆廻響起了楊廣那句“寧為玉碎”,由此可以斷定,這不是四姐出于嫉妒而存心詆毀... “皇上還說,他想不到宣華夫人反應會那么激烈?!标惥暄a充道:“他說因為那之前有一天,他正在寫一付對聯(lián),才寫出了上聯(lián),下聯(lián)就給婤兒對上了,而他稱讚婤兒才思敏捷,宣華夫人聽了也很高興,所以他才以為,宣華夫人會愿意讓他納婤兒入后宮?!?/br> 陳婤聽了,越發(fā)不得不信了。她再也忍不住淚如泉涌... “小妹,你怎么哭了呢?”陳娟故作訝異狀問道,又佯裝好意勸道:“十四姑還在人間的時候,皇上就看上了你,那更顯示了皇上對你有多么青睞。你應當開心才對呀!” “不!”陳婤急急搖頭,恨恨喊道:“皇上他不該,太不該欺騙我!他害我對不起姑姑!我不但未能報答姑姑的養(yǎng)育之恩,居然還不知不覺變成了皇上讓姑姑傷心的原因,又跟間接害死姑姑的皇帝過了這么多年!天哪!我今天下午還有什么面目去祭拜姑姑?我該怎么辦啊?” “這樣看來,你還挺有良心的!”陳娟感嘆道:“四姐本來猜想你早就知道了,還照樣安心作皇上的寵妃,因此認為,你對十四姑忘恩負義,這些年來,才一直疏遠你。今天才明白,原來是誤會了你啊!” “四姐,多謝四姐好言相勸!”陳婤啜泣著說道:“四姐在養(yǎng)病,需要多休息,我就不多打擾了。改天,我一定會來看看絮兒的功課。” 陳婤匆匆告辭之后,就衝出了陳娟的寢宮。她一路跌跌撞撞,跑回了迷樓。 這次到江都行宮來,楊廣還是指定陳婤住在迷樓三樓最大的豪華主臥房。楊廣最喜愛選在休沐日下午到迷樓來,在掛滿銅鏡的迷樓之中與妃嬪們玩捉迷藏,說好了最后找出來的那一個得以當天夜晚侍寢。有些妃嬪們忍不住埋怨皇上不公平,因為她們的寢宮都在別處,只有小陳貴人住在迷樓的三樓,對迷樓最熟悉。然而,她們必須服從皇帝,只能眼睜睜看著皇帝一次又一次找不到小陳貴人... 每次等到遣散了其馀妃嬪之后,無論楊廣在迷樓之中何處捉到婤兒,他都要把婤兒輕輕推得背脊抵住該處墻壁上一面大型銅鏡,隨后急急扯開婤兒的衣襟,興致勃勃把玩婤兒胸前兩球飽滿的水蜜桃。楊廣經常稱讚婤兒像姑姑一樣天賦異稟,無論胸部經過多少次吸吮,乳暈都一直保持著處女一般的淺粉色... 每當楊廣把婤兒長裙下的修長雙腿拉起來環(huán)住他寬壯的軀體,讓銅鏡反映出他一邊埋頭在婤兒豐挺的胸前舔吻粉嫩桃尖,一邊在掀起的裙下奮力猛進...數(shù)不清多少次,陳婤在半推半就之際,沉迷其中。偏偏此時此刻,回想起來,她只覺得無比刺心! 為什么,自己起初分明推測,姑姑必定是受了皇上某種言語傷害才自戕,可是后來,只聽了皇上說姑姑誤會了他,就輕易相信了,甚至還亟欲替姑姑安慰他?自己怎會那么呆、那么傻,那么好騙?陳婤簡直無法自我原諒! 痛哭一場過后,陳婤傳召已升任迷樓宮女總管的錦繡,囑託錦繡叫小宮女們把迷樓屋頂閣樓的小套房打掃乾凈,再把三樓主臥室所有的衣物都搬上去。到了下午,楊廣來臨時,陳婤已經遷移到閣樓上去了。 楊廣聽錦繡報告小陳貴人早上去了大陳貴人的寢宮一趟,回來就自作主張搬上了閣樓。他頓感不妙!但是,他面不改色,只吩咐錦繡退下。然后,他撇下了侍從們,獨自登上了閣樓。 陳婤靜靜坐在套房外間的一張紅木椅子上,等候楊廣到來。當楊廣快步走進來時,陳婤站了起來,但沒有行禮請安。 楊廣并不責怪婤兒失禮,只顧催促道:“婤兒,我們走吧!看這天色,晚一點可能會下雨。我們最好趕快去看你姑姑。” “不,婤兒不去了。”陳婤緩緩搖了搖頭,悽然說道:“如果皇上自認能夠坦然面對姑姑,就請皇上移駕吧!婤兒是沒有顏面再去見姑姑了?!?/br> “婤兒,你在說什么啊?”楊廣蹙起了濃眉,略帶不悅問道:“朕不知你這是什么意思?” “請皇上別再瞞著婤兒了!”陳婤垂下了濃密的眼睫,愴然說道:“姑姑是不肯把婤兒獻給皇上,才寧為玉碎...” “什么?”楊廣猛然吃了一驚,隨即矢口否認:“你在胡說什么?你聽誰說的?” “聽誰說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真相?!标悑B冷冷回道:“婤兒只是不懂,姑姑那時候不過是婤兒現(xiàn)在的年紀,還算年輕,容貌一點也沒有減色;皇上已經擁有了陳國第一美人,為什么還嫌不夠呢?” “她是陳國第一美人,可你是陳國第一才女?!睏顝V眼看瞞不住了,乾脆直言道:“既然朕征服了陳國,那么陳國最出色的公主,當然都應該歸朕所有。再說,你長得很像你姑姑;她是大美人,你就是小美人。早在開皇二十年春天,你到晉王府做客那時候,儘管還是個小女孩,朕就看得出你是個美人胚子了。” 楊廣稍作停頓,又接下去說道:“后來,朕登基之后,看你長成了少女,越來越像你姑姑少女時代的俏模樣。朕不禁回憶你姑姑曾在朕的母后寢宮當宮女,朕每次見到她,都恨不得把她帶回家!偏偏,母后最討厭男人納妾,朕提不起勇氣去向母后要你姑姑。十幾年就那么過去了!當朕終于得到你姑姑的時候,她已經不再是豆蔻少女了。因此,朕想要彌補那個遺憾,由你來填補那個少女的位置?!?/br> “皇上只顧要彌補自己曾經得不到的遺憾,有沒有考慮姑姑的感受呢?”陳婤泫然問道。 “朕當然考慮過你姑姑的感受?!睏顝V自我辯護道:“就是為她考慮,朕才徵求她的許可。不然,朕既然身為皇帝,想納誰入后宮就納誰,并不需要經過她同意。朕對你說過,若是換了一個只顧貪色的暴君,早在你在仙都宮溫泉浴室外面偷窺那天,就會命令你進來,強迫你們姑侄兩人玩一龍雙鳳了。可是,朕并沒有那樣做。朕很尊重你姑姑,才徵詢她的意見。想不到,她態(tài)度非常強硬,吵著要回仙都宮。朕是天下之主,怎能受她威脅?” “這樣說來,皇上要面子,姑姑也要面子?!标悑B無限感傷回道:“或許姑姑鑽牛角尖,不能完全怪皇上。但是,姑姑那樣去了,等于是尸諫,皇帝通常都會採納尸諫??!為什么,皇上還是非要收納婤兒不可?” “怎么,朕要你,難道錯了?”楊廣忽然間火大起來,責問道:“今年元夕朕給你過生日,你自己親口承認的,沒有別的男人能夠帶你走遍天下,讓你讀遍群書,過你理想的生活。難道,你寧愿朕聽你姑姑的,把你許配給暕兒?告訴你,暕兒他根本不懂得珍惜你的才華!他只是貪圖你的美色而已。難道你寧愿嫁給他,忍受他在你懷孕或生病的時候,到外面去胡作非為?” “的確,齊王絕對比不上皇上;唯有皇上,才能夠給婤兒比夢想更美好的一切。可是!”陳婤任由淚水漣漣流下了雙頰,嗚咽道:“假如婤兒早知道真相,婤兒會寧可不要這十一年的榮寵、游歷、歡樂,只因為,婤兒最在意的,是姑姑的恩情!婤兒小時候,毫無家庭溫暖,只有姑姑疼愛婤兒。因此,婤兒對姑姑,就該要像對父母一樣百依百順。既然,姑姑寧死也不要婤兒入后宮,那么,婤兒一旦曉得了,就不應當再侍奉皇上...” “你---”楊廣目瞪口呆,差點說不出話來。他深吸了一口氣,才強自鎮(zhèn)定說道:“你別忘了,你發(fā)過誓,要永遠屬于朕!不管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你一輩子都是朕的妃子!” “婤兒記得自己的誓言?!标悑B含淚苦笑道:“這就是為什么,婤兒沒有設法逃跑,只是搬到這閣樓上來。從今以后,婤兒就在這閣樓上,閉門讀書、吃齋誦經,為姑姑祈福、向姑姑贖罪...” “你的意思,是要拒朕于門外?!睏顝V心痛欲裂,熱淚盈眶,卻竭力忍著,哽咽道:“你可知道,朕曾想把一顆心分成三份,給皇后、你姑姑,還有你,一人一份。自從你姑姑去了,她那一份,就自然而然,漸漸轉移給了你。這十一年來,你在朕心目中所占份量越來越多,已經到了極致了??!朕對你絕頂?shù)膶櫺?,你怎能忍心,報以絕情?” “婤兒對皇上,也付出了十一年真心?!标悑B低下頭,悲泣道:“只是沒辦法再繼續(xù)下去了!皇上曾經說過,永遠不會再勉強婤兒。君無戲言,請皇上實現(xiàn)諾言吧!” “好一個君無戲言!”楊廣哀嘆道:“好,朕成全你!朕讓你冷靜一段時間,希望過一陣子,你自己會慢慢想開。今天,朕離開之前,只想為你擦乾眼淚。你抬起頭來!” 陳婤依言抬起了頭,讓楊廣拿出貼身的汗巾,仔細為她拭淚。于是,陳婤又一次怔怔看見了,楊廣雙眼流露著幾近絕望的渴望!每一次,楊廣只消以這種眼神望向陳婤,陳婤就會感到自己的一顆心在融化,心疼得甘愿交出整個自己,讓他任意激昂,即使扣上手銬腳鐐也在所不惜,只要解得開他眉間的糾結、化得開他眸中的憂傷... 這一次,陳婤的心仍在融化!她發(fā)覺,自己依然好想伸手去撫平楊廣眉宇之間,專屬詩人的深沉抑鬱... 然而,陳婤收回了意欲伸過去的纖手,擋住了心中一波接一波涌向楊廣的依戀。她讓楊廣輕輕在她額頭上印了一吻,就屈身恭送楊廣離去。 迷樓正門口的門廊有沿著兩側柱子往上爬滿了廊頂?shù)淖咸伲底侠俅蛊俚幕?,讓一身金黃龍袍的楊廣走過了宛如珠簾的簇簇粉紫花串之下,踏上門外的石板小徑。兩旁夾道的一樹又一樹梨花與瓊花正燦開著朵朵潔白。楊廣徐行于香雪海之間,滿懷留戀止步,回首仰面,果然望見婤兒站在閣樓窗口,癡癡目送著他。兩人目光交接,一陣恍惚,時光的長流就在這一瞬間凝結成了冰川,雕刻出了記憶中的永恆... 當時,陳婤茫然不知,這是她見到楊廣的最后一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