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番外五彼無此有(1)(許穆玖第一視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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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100%he有要求慎看番外五o(╥﹏╥)o ———————————————————————————————————————————— 小時候,我聽母親說過她村里的一樁奇聞。 那還是發(fā)生在上個世紀的事:村里有個獨自外出務工的年輕人在離開家鄉(xiāng)后兩年杳無音訊,后來,他的尸體被發(fā)現(xiàn)沿著河流漂到了家鄉(xiāng)附近。那里的河本是流動的,且流速不算慢,可尸體到了地方便不再繼續(xù)漂泊了。 村里的人都猜那個年輕人是在外遇害,心有執(zhí)念,盼著回家,才顯了靈。 說來令人唏噓,活著的時候沒得到護自己周全的能力,等到人死了,這股助人的、所謂的靈力才姍姍來遲。 “你相信世界上有鬼么?” “我不確定。不過……我想我不應該相信?!?/br> 說是不該相信,可自己也未必敢完全不信,起碼做不到懷有不敬、冒犯之意,生怕?lián)p了自己氣運。凡事要向那虛無縹緲的天地神佛討個吉利,心底才覺敞亮順堂,越是覺得自己靠天吃飯便越是如此。 關(guān)于神鬼之事,我對此的認知大約是一次又一次循環(huán)。小時候深信不疑的神鬼在我上學之后盡數(shù)被老師口中偉大的科學家們擊敗了,之后很多年,我總是頗有優(yōu)越感地笑話還在相信的人的蒙昧,覺得他們只是為他們無能的人生找到了一些撫平遺憾的愚妄。 再一次被打破認知是在中學階段,聽到了那些偉大事跡后續(xù)的我才知道,一些科學家還是研究起了神學,他們的研究并不是抱著打敗神明的目的,我當時的驚訝程度不亞于得知勤奮刻苦的學者變成了著名的貪官。科學家都能成為神的信徒,我又怎么能在沒有充足證據(jù)的情況下全盤否定神的存在? 我高中物理選修的電學學得挺差。印象中有一次月考,在考物理之前,我特意戴上了據(jù)說是那天屬于我的幸運色手環(huán)。想靠玄學提升自然科學的成績,說來也是滑稽得很。 大學的時候,同齡的朋友之間風靡過一段時間占卜,他們一邊算,一邊神神叨叨地說些有的沒的,還想拉我一起,我卻逆反似地不愿意聽這些潮流。因而,我被他們口中的“靈感”拋棄了。我唯有自詡是堅定的唯物主義者才能讓自己的地位顯得高貴些,當然,只是我自己心里的地位罷了。 說實話,相信玄學、鬼神之類的可比唯物、破除迷信有趣得多。但我不能相信,因為不相信會讓我少去很多煩惱。 沒有神明的世界允許不正義、不道德的漏洞存在,萬事萬物皆有終點,走不下去一死了之便可,而有神明的世界更容易出現(xiàn)因果報應、天罰,光是有鬼魂這一點就已經(jīng)足以讓我頭疼。 如今的我并非是像堅信“一加一等于二”這種事一樣堅信世上沒有鬼神,而是像自己曾經(jīng)嘲笑過的那些信奉鬼神的愚昧之人一樣,選擇了相信自己身處于沒有天罰的世界,以此來消除對受到報應的恐懼。 前段時間,湖縣的家里發(fā)生了一些大事。我的一個表舅得了脊髓炎,下半身癱瘓,一直躺在醫(yī)院里。沒過多久,小姑奶奶做夢夢見了太爺爺,太爺爺說墳地破敗不堪、他睡在里面要受到風吹雨淋,極為寒冷。 長輩們對托夢這些事向來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不久后,他們連忙找人修了墳,嘆道家里近年好像事事不順。 對于那位生病的表舅,親戚們表示同情,紛紛去湖縣探望。當然,也有例外,有幾家親戚表示從前表舅一家日子好過時他們并未沾光,如今他們不去探望也不算虧欠表舅家。 我道血緣這東西果然靠不住,血濃于水什么的只是說說而已,怎么抵得過明算賬。 但這說法在我父母那里是行不通的。 前兩天,我在許一零實在沒空的情況下才應下父母要求,同他們一起前往湖縣的醫(yī)院探望表舅。一路上,母親對我講了許多關(guān)于這個與我不太相熟的表舅的廢物行跡。表舅年過三十卻心智不熟、不負責任、成天盡知道吃些垃圾食品、一鉆進網(wǎng)吧就非得玩到面色發(fā)青才肯出來、老婆跟他過不下去早就離婚了……比起他,母親更同情他年邁無依還得照顧孩子的父母。 除此之外,母親倒是沒有說多少別的,只是提醒我和許一零少喝些碳酸飲料。 我記得自己從醫(yī)院走廊進入病房的時候,迎面來了一個小孩,他比病床床尾的欄桿高不了多少,見了我便笑著喊了句“叔叔好”。 這稱呼不大順耳,不過也能接受。我心道他起碼見人還知道打招呼,比我小時候可有禮貌多了,我正準備答應,卻聽小孩身后的男人對他糾正道: “溪仔,這是你表哥。” 一些久遠的記憶涌入腦海,我霎時一驚,隨即感到一陣惶惑,迅速地自省了一遍之后,我覺得,從年齡差上來說,那孩子的叫法其實不用糾正,不過我仍忍不住苦笑了一聲: 我居然看起來有這么老了嗎? 我大概是想“挽尊”,急于跟誰征求一句否定,所以這個問題呼之欲出,而后,它卻在我側(cè)過頭只能看見父母的時候因為忽然察覺到的不妥被堵住了。 試圖安慰自己時,我竟然開始計較起來。衰老可怕嗎?我之所以不想坦然地接受被稱呼為叔叔,究竟是因為我沒過三十,還是因為我不算事業(yè)有成? 病房里的人不少,除了我和我的父母以外還有幾個親戚,大家關(guān)懷了一番后都掏出了慰問金。躺在床上的表舅意識清醒,還能說話,但那陣子他只把頭悶在被子里拼命哭,一句話都不肯說。 我也許能理解他為什么哭,反正肯定不是因為其他人對他的關(guān)心把他感動到了。倘若把我換到他的處境,想必我的反應會比他現(xiàn)在的糟上好幾倍。 我們沒有在醫(yī)院待很長時間,醫(yī)院的氛圍很悲傷,大家在那里待上更久也無濟于事。離開湖縣之前,溪仔一家邀我和我父母去了附近的寺廟祈福。 那寺廟建在丘陵上,進門之前須爬一段石板路,石板路上通常都會有人賣香,十元三炷。 這次卻不同了,我們從賣香的老奶奶口中得知當天是觀音的生日,香是免費發(fā)放的。 我認識的一些愛往寺廟跑的人里,其中不乏相信神佛有靈、借此求愿的人,也有些淡泊名利的人稱自己只是來寺廟游賞、在佛光普照的地方求個清靜,還有一些人,是認為自己身負罪孽,才來此上香禱告,洗罪贖罪。 我不是他們。 若是平時,我定然不信這些,跟在父母身后即可,他們上香我就看著,逛寺廟和逛公園沒什么區(qū)別。 可是,我的手里被塞上免費的三炷香時,發(fā)放香的老奶奶慈藹地對我笑道: “今天是菩薩的生辰,菩薩會保佑你的?!?/br> 盡管手里的不是非常值錢的、非常實用的物品,我還是為討著了便宜感到竊喜。 菩薩竟也會眷顧我這種人嗎? 我的心里涌進了美好的愿景,即相信我被一種慈悲的、包容的力量圍繞著。 我為受到恩惠做了非常短暫的、不夠虔誠的信徒,然后遵循最強烈的意愿,把自己歸結(jié)為來寺廟的第三種人。 我知曉自己罪孽深重,知曉自己只是因為拿到免費的“贖罪券”而愉悅才讓自己保持一時的恭敬肅穆,卻又理所當然地認為菩薩的格局如此之大,一定會原諒我的所有過失。 走到佛堂外的香爐旁后,父母他們用爐中的火焰點燃了手中的香,我緊隨其后,一邊燃香一邊仰首眺望佛堂內(nèi)。 佛堂是深色木質(zhì)的,金色佛像處于堂內(nèi)正中,莊嚴典雅,佛像前尚有跪拜的人,與佛像相比,顯得體積頗小。 “請……” 我在心中將要默念出詞,卻見年幼的表弟背對佛堂、只顧著用撿來的石頭在地板上寫字,我忽然心念一轉(zhuǎn),低聲道: “希望家人平安康健?!?/br> 我來這只求平安。 可平安也不是求來的。就和其他事情一樣,沒有誰能全盤控制。 我朝佛堂拜了拜,便將手中的香插進了香灰爐。 大約是因為我站到了風口,也可能是因為插香前我發(fā)愣耽誤了時間,香柱頂端被燒燙的灰掉落到了我的手背上。 我沒有和父母一起去佛像前跪拜,也沒有再深究掉落的香灰是不是對我原要說些懺悔的話卻出爾反爾行為的懲罰還是含著別的寓意。 我沒必要來寺廟懺悔。一,我的懺悔之意少得可憐;二,若是沒有悔改的行動,這種懺悔行為對被傷害和影響的人來說不過是令他們鄙薄的作秀;三,等我回到不信神佛有靈的狀態(tài)時,我便不需要不存在的事物的原諒。 漸漸地,我開始認為自己沒有犯錯,沒有背負罪孽,我的手中沒有實質(zhì)的判決書,而那些以口舌給我判罪的人用的根據(jù)只是他們自己認同的那套準則罷了。 想到這,我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發(fā)覺自己竟如此不知謙卑。于是,我好端端的又怕起報應來。 本著可以不信卻不可不敬的態(tài)度,我在臨走前還是鞠了一躬以表歉意。 除了香,廟里還給我們發(fā)放了壽桃饅頭。 據(jù)說那饅頭是開過光的。如今,它們正靜靜地躺在我面前的餐桌上,旁邊是兩杯泡好的決明子茶,決明子也是父母堅持讓我?guī)Щ匕渤堑摹?/br> 或許是受到了一些事的刺激,父母現(xiàn)在非常重視養(yǎng)生。他們不吃大米,改吃糖分少的小米了,除了在家里囤上一堆保健的茶飲外,他們還都在小區(qū)附近新開的健身房辦了卡、認識了一起健身的朋友。 我把這事告訴許一零,她聽罷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她一直覺得父母把我們當唯一的精神寄托對父母是不公平的,他們應該有不受我們影響的生活。 沒了我時常在父母面前添堵,他們應該能過得很自在吧,至少我是這么認為的。 “剛才的問題還沒結(jié)束呢?!?/br> 許一零的聲音把我的思緒拉回現(xiàn)在,我點了點頭,示意她繼續(xù): “嗯,你說?!?/br> “如果,你死得比我早……”她不帶遲疑地說了半句話后,許是覺得這個假設在日常聊天里有些不同尋常,而她的問法略顯隨便,所以她開始為假設界定更加具體的條件,“那時候可能年紀很大了,也可能還沒那么大、很年輕,比如意外,對,我想問的是意外?!?/br> “那我最好已經(jīng)買了意外險?!蔽乙埠芸彀涯X子里的第一個想法脫口而出。 她短暫的沉默讓我意識到這是個俗氣且無趣的想法。 “我不是問這個,”她補充道,“如果,你比我先死很多年,你希望我以后該做些什么、過什么樣的生活呢?” 在她對我問出這個問題的前一秒,我以為自己仍秉持著以前的態(tài)度:既然我認定死亡是我的終點,往后怎樣都與我無關(guān),那我就不會麻煩許一零這個到時候已經(jīng)和我沒有任何關(guān)系的人為我做什么。作為在乎過許一零的人,我應該留下一些祝福給她,比如: “希望你身體健康,生活富足,過著自由自在的日子?!?/br> 我突然覺得這些話說起來對我而言非常空洞,并且非常客套,說出口之后我并不覺得滿意。 可我一個死人,有什么必要被注重感受嗎?為什么把決定權(quán)交給我? 不對,思考這種問題的我不單單是個死人,而更像是一個仍有情感需求的鬼魂。 我不信有鬼??晌覔碛袥Q定權(quán),白撿的決定權(quán)讓我有充足的意愿去回答許一零的問題。 我該以活人的視角跟她解釋這個問題對死去的我來說沒有意義,可就在我剛才開始站在死人的視角思考她的問題之后,我仿佛一時半會兒活不過來了。 “你知道我不信有鬼,為什么問……”我對她讓我自相矛盾的行為表示了一下抗議,然后就自顧自地沉浸在鬼魂這個有意思的視角里繼續(xù)思考她的問題。 “我比較好奇?!彼f道。 “我可說不出多少好話?!彼伎歼^后,我一根一根掰著自己手指答道,“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你能每時每刻都非常想念我,廢寢忘餐也不為過,然后要在家里掛上很多我的照片,每天出門和回家都跟我打招呼,跟我說話,就像我還活著一樣,直到你全心全意地相信世界上真的有鬼魂,直到你分不清想象和現(xiàn)實?!?/br> 是的,即便我當了鬼,我也不會是個心善的好鬼,不會抹去還是活人時的那種自私,不會甘心放許一零去過平靜生活、看她跟別人建立新的聯(lián)系,我會懷念和她之間有所聯(lián)系的日子,卻嫉妒她還擁有生命,所以我想陰魂不散地盯著她、祝福她、保佑她,當她完美生活里唯一折磨她的東西。 聽了我的回答之后,許一零沒有很驚訝,緩緩道: “這不難?!倍螅坪跸氲搅耸裁?,皺眉望著我,似乎在等我繼續(xù)問下去。 “所以,如果讓你面對這個問題,你的答案是什么呢?” 她扯了扯嘴角,十分流暢地說出了她自己的回答,這讓我猜測到她也許不是第一次想到這個問題,而且,她剛才并非示意我把這個問題拋還給她。 她早知道我會反問她,早就準備好了對我宣布答案,之前她只是在回想起她自己的答案時感到了一些并不愉快的情緒才蹙眉。 “對你認識的每一個人無數(shù)次談起我、夸贊我,跟他們說我活著的時候?qū)δ惴浅:?,說我是個好人,光明磊落,從沒做過壞事,說你整顆心永遠都是我的……如果你做得到的話?!彼憩F(xiàn)得漫不經(jīng)心,“我想,等時間長了,你會被他們看成嘴碎的瘋子,然后被他們厭煩,最后連一個可以依靠的人都沒有。” 我有些為難。 不止。我?guī)缀醯谝粫r間就斷定自己不會痛快地答應實施這個做法,如她所說,這很招人煩。 她料到我會對此排斥,但她并沒有改變答案的意思,而是像驗證了“我沒有勇氣”這個猜測那般從鼻間發(fā)出了一聲幾近嘲諷的冷笑。 “猶豫了?我就知道。”她搖了搖頭,評價道,“其實,我們兩個的回答都挺幼稚的?!?/br> “為什么希望我這么做?”我不解地追問,“你覺得這是對你有好處的嗎?” “差不多……這么說吧,外面那些人,他們一般不會對死去的人有過多苛責,相反,死亡是我的保護色,他們的目光會聚焦在你這個還能發(fā)聲的活人身上,我是失去分量的,可以在你的言語之后隱身,至于你,”她的眼神飄向別處,“真心實意地懷念我也好,虛情假意地懷念我也罷,對我來說都沒有壞處,他們也不在乎,他們只在乎他們看見的。我就是需要你用話語去洗我的名聲,敗壞你給別人的觀感,即便效果不如意也沒關(guān)系,細究起來也是你被質(zhì)疑的可能更多,我都死了,無法行動了,我有什么錯呢?!?/br> “喂……!” 哪怕對仇人也不帶這么安排的吧。她倒是一點沒客氣地全告訴我了。 但是仔細一想,我未必真的會拒絕這個提議,因為它給我一種破罐子破摔、給所有人添堵的舒適感,前提是那時候我自己的生活已經(jīng)一塌糊涂。 大約是從我們和父母攤牌之后,我和她之間的聊天氛圍越發(fā)頻繁地像這樣,坦誠到詭異。我們?nèi)缤幱诠聧u,把連接過去的橋給斬斷了,因為沒有退路所以產(chǎn)生了怨氣,這些怨氣變成難聽的實話,借著各種機會往對方腦子里砸。 這對我來說不是壞事,相反,我是因為察覺到這一點才越發(fā)確信自己離不開她。 倒不是存心犯賤。 真相有時候是丑陋的。而她肯定是唯一一個和我互訴怨氣之后、我還能立刻毫無負擔地對她提出擁抱的人。 只不過她最近對我說的話屬實難聽,已經(jīng)能威脅到我們過去的友誼了。 我問她:“你難道覺得死人會在乎名聲嗎?” “正因為我還活著,所以我才會這么回答,搞錯順序的是你,”她解釋道,“我做不到真正站在死人的角度回答這個問題,你也是,你答了什么,就代表你活著的時候在乎什么。你想想你的回答,你自己搞不清認知,還要來控制我的認知嗎?倘若我告訴你,我也不相信鬼神,在我的認知里,你死了就會消失得干干凈凈,看不到我以后多么自由地生活,你又能拿我怎么樣呢?” “那你呢?”我反問,“已經(jīng)這么長時間了,你還在關(guān)注那些虛的東西?不管什么時候都想得到別人的認同嗎?” “這才不是虛的,”她異議道,“想要被認同的不止我一個。你也清楚,你和其他人生活在同一個地方,如果你不被他們認同,他們會對你不好。” “……” 我終于把目光挪向離門口不遠的收納袋、行李箱、吉他包,轉(zhuǎn)移了話題: “吉他也是寄過去的嗎?” “不是。我背著它走?!?/br> 因為工作安排,許一零往后得在益城長住。她已經(jīng)在那里找到了可供租用的房子,行李也已經(jīng)收拾好,如今就等著送快遞的工作人員上門取件了。 當初她跟我說合適的工作在益城的時候,我其實不大高興。從前她上學期間我們就很少久聚,所以我跟她抱怨過為什么不在安城找工作,即便我知道我們都沒到那種可以隨時隨地按心意被任何公司錄用的地步。 她說她不可以根據(jù)我的狀況來選擇工作,因為這是她自己的事。 是啊,她說得有理,可我心里有種好像快留不住她的感覺,對此成日憂慮。 我認為我應該支持她的決定,可我的憂慮讓我的支持不夠徹底。從她決定在益城工作一直到她確定搬家期間,我總是一邊要協(xié)助她,一邊又對她說著類似“益城是個排外的城市”這樣消極的話。后來,她便不再讓我插手她對以后的安排。 “你覺得,我是不是該買輛車?或者去益城買一個房子?公寓怎么樣?不過那好像不保值而且產(chǎn)權(quán)只有小幾十年……” 我盯著許一零即將被送走的行李,有些急切卻底氣不足地說出了幾個幾乎是空想的提議,說得好像我自己現(xiàn)在隨手就能全款拿下那些東西似的。 我從未如此強烈地希望自己具備很多優(yōu)質(zhì)的硬性條件,比如過人的容貌、財富、學識,甚至是手段,好讓我能像只花孔雀一樣吸引到她的注意、把彼此變成對方心中動搖不得的財產(chǎn)。 這聽起來可能令人反胃,可如果我的條件令人羨慕,那么我的許多行為在別人眼里就擁有了更多被美化的機會,說不定他們還會夸我有個性。 對嗎? 我為什么會這么想?為什么會一步步變成這樣?從始至終,我都是個俗人。 “如果你想要住到益城,那你的工作怎么辦?”許一零問道。 “額……這份工作并不完美,”我開始找更多讓我的想法看起來合理的理由,“它的方向、內(nèi)容有時候會讓我不開心?!?/br> “那你就更得認真考慮,去解決工作的問題,而不是讓你的工作根據(jù)我的狀態(tài)來改變?!?/br> 也是最近,當我們提及以后的工作安排時,她總是正經(jīng)得讓我感到不安,她好像在打算 結(jié)束如今這樣渾渾噩噩、胡作非為的日子。 她打開手機瞄了一眼時間,繼續(xù)說道:“其他選擇也是這樣,你做任何事情不能總是以我們在一起為目的,沒有自我的人才會整天想跟其他人貼在一起?!?/br> 我已經(jīng)不知道這是她第幾次搬出這套說法了,我每次都會被她唬住。 我當然是以盡可能在一起為目的的,可我不能理直氣壯地表達出來,如果我反駁了她的說法,我就成了她口中“沒有自我的人”。 “要是根據(jù)別人狀態(tài)來選擇是我樂意的呢?” “你的樂意怎么可以是以某個人為主!”她像是突然聽到了什么非常不可理喻的東西,雙臂張開,幾乎要跳起來,“我的意思是,那樣你會失去一些東西,會覺得委屈,會陷入自我感動。沒有人會為你買單?!?/br>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現(xiàn)在和以前不同了,這是必要的磨合,磨合不就是要磨掉、失去一些東西嗎?” 我只是想要一個屬于自己的、獨一無二的、穩(wěn)固的“家”。 我可以讓我的安排為我的“家”讓步。 說到這,我竟然真的覺得委屈,故而鼻子發(fā)酸,但一想到她說我只是在自我感動,頓覺臉上沒面,只得悶悶地“哼”了一聲。 “這哪叫磨合?不、不是,應該說,為什么要磨合?雙方都會覺得很累不是嗎?如果在一起一定要讓彼此失去很多東西,那還不如……”她本來準備繼續(xù)說下去,卻趕緊頓住,轉(zhuǎn)而重重地嘆了口氣,“你不是自認為是個愛自由的人嗎?你追求的自由止步于此了?” “我……” “你多久沒出去看看了?多久沒碰過你的相機了?錯過多少長見識的機會了?你之前還說要學紙雕,學做標本,現(xiàn)在呢?” 我一時啞口無言。 如她所說,我的確很長時間沒去碰那些技能和愛好了,如果她要說這是生活不充實、不上進的表現(xiàn),我也沒法反駁什么。 拜托,我哪有那么多閑錢閑時陶冶情cao? 現(xiàn)在的生存成本那么高,天災人禍接連不斷,未來是渺茫無望的,我還不一定能活到退休呢,我很累了,不過是個打算過一天是一天的人而已,我有錯嗎? 我以為有了這個理由,就可以振振有詞地反駁許一零。 我蠻不講理地在心中把自己所有生活都推進了痛苦的范疇,說得好像自己只是在等死一樣,只有這么說,我才可以把自己所有不如意的表現(xiàn)合理化,避開自責。 同時,我又并非真的已經(jīng)準備好等死、無欲無求、不在意一丁點生活質(zhì)量,所以回顧過去會讓我慌張。 我哪有那么艱難?怨天尤人那么長時間,現(xiàn)在這不是還活得好好的嗎? 我開始心虛,因為我發(fā)現(xiàn)許一零似乎是對的。 以前我常常腹誹許一零,覺得她眼高手低、為難她自己。她為自己定下很多要求卻不具備相匹配的內(nèi)驅(qū)力,付出的努力投到了太多地方,每個地方都只有一半的努力,最后把自己變崩潰了也得不到所有的成果,還不如像我一樣早點坦然地接受自己的平庸。 現(xiàn)在情況不一樣了。她的狀態(tài)越變越好,取得了一些成果,有了自己的規(guī)劃,事業(yè)發(fā)展前景可觀,她的時間沒有全都白白浪費。她已經(jīng)擁有的和即將擁有的東西比我多,而我的狀況堪憂。 即便我承認這些,我也不敢在她面前說出來。 我這才意識到原來自己對她還不夠坦誠。 不能說。這會讓我很沒面子,而且,她也在顧及我的面子,如果我說了,她就可以順著臺階提出我們該漸行漸遠了。 我不想這樣,所以我希望自己的言語能把我的表現(xiàn)粉飾得像以前一樣從容。 這太狹隘了,是在欺騙對方,也是在欺騙自己。 我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恥,這種羞恥對自己來說是無從掩蓋的。 兩個人乃至更多人的自私完全可以被解釋為“小團體的正義”,從而在某些特定的標準里被賦予正確性,但是一個人的自私就只是自私。只要我的判斷標準沒出意外,那么我就會很清楚一個行為究竟是只對自己有利還是對別人有利。 我和她在一起這件事有正義性可言嗎?從一開始,我對這件事的維護就不是出自我認為這是對的,而是我想留住她罷了。 我們的小團體開始變得“不正義”,我對批評自身狀況的回避讓我的對立面似乎變成了許一零。 “抱歉,我不是為了挑你錯處,”許一零拉過我的一只手,用她的兩個手掌包住我的手,對我說,“我總覺得我們不應該是現(xiàn)在這樣,藏也藏不好,說出去還丟臉,不被任何人看好,甚至不被任何人看得起,根本看不到未來?!?/br> 她一定是在哪看到了什么消息、聽誰說了什么話,所以又開始自我懷疑、否定現(xiàn)在的一切。 “沒有那么嚴重。”我試圖安慰,可嘴里發(fā)出的聲音極其無力。 我打算深呼吸,但我連這點都不想被許一零看出來,生怕被她察覺到我在整理思緒、察覺到我正希望找到什么扭轉(zhuǎn)此時語境的說辭。 我,想達到一些只利于自己的目的,但我不知如何措詞,同時還因此種行為產(chǎn)生了自責,這讓我的決心變得不夠純粹、也不能徹底消失。 該怎么辦?我不能什么都不表示。 “你有什么想說的就告訴我吧?” “我不想你跑得太遠,不過……”我有些懊惱,語氣變得不耐煩,“算了算了,隨你,你愛去哪就去哪……至少保持聯(lián)系,可以吧?” 我討厭自己這副嘴臉。 許一零對我說,我們在長大,改變,卻不總是在成長。 她稱她很懷念我很久以前的樣子,即便那時的我會自視過高,但起碼在豐富自己的精神世界,好過現(xiàn)在的頹喪、毫無追求、心里只有眼前的一畝三分地。 這話我不明白。我以為她知道我早就懶得為自己攬上一堆追求,這幾年一直如此。 我不需要登上舞臺,不用做誰的榜樣,不必讓自己活得那么正確、光鮮。 要說懷念,也該是我說。我才該懷念以前的她,至少那時候她是我的朋友,對我們的小團體呵護備至,而不會像一個被外界派來的質(zhì)檢員,時時刻刻用審視的目光判斷我作為社會人是否質(zhì)量過關(guān)。 她說我們都“失衡”了,所以自省才會讓我們感到焦躁。我們不能一直溺在誤區(qū)里,所以我們都需要空間去尋找自己認可的新狀態(tài)。 是吧,她總是有理。我不能攔她,因為我沒有權(quán)限干涉。 我甚至不能直白地提出挽留,這不僅沒有作用,還會顯得我在無理取鬧。 “你試過在飛速行駛的車上、準備往風里丟一張輕薄舒展的紙的感覺嗎?” 一定要捏住紙的一端,它會像有生命、自主意識一般,在呼嘯的風中發(fā)出尖銳的“嘩啦”聲、拼命翻卷。通過手指感受它即將掙脫、飛遠、很難再找回來的暗流,才可以切實地體會到這種心臟被攥住、懸吊于半空的感覺。 只要松手,這種感覺就會立刻消失,像劃過一道曲線、平穩(wěn)落地了一樣。 但我常常松不開手,要么就這么攥著,要么等到車輛停止,哪怕那張紙已經(jīng)沒有留下的必要且我不會因為丟東西受到處罰。 “我試過,所以我也知道你在想什么。” 許一零從安城離開那天,她擁住我,對我說: “我不是要離開,不是準備分手,我保證?!?/br> 她終于給了一個明確的、能讓我定心的承諾,可她說這句話的時候看起來并不開心,仿佛在做一件她覺得必須做但不愿意做的事。 我有些無措:忠于自己先于其他一切的作為似乎把我們推到了更壞的處境,如果情況沒有得到改善,往后我就配不上任何形式的原諒了。 我說:“你自己決定就好?!?/br> 反正我的建議整齊劃一,沒有參考價值了。 “這是承諾,而且我們都需要這個承諾。”她喃喃道,“沒事,有什么想法都是正常的,我們只是需要時間,會過去的,會變好的,等我,我也會等你的,我會和你一起找,以前是,以后也是。” 聽了這話,我心中感到一種久違的、熟悉的寬慰,準備給自己注入十二分決心來好好規(guī)劃生活。但是在這之前,我笑著嘴欠地問了句:“為什么要變‘好’呢?如果我一直都沒有進步,你會一直等我嗎?” 她明顯一頓。 “你知道嗎,已經(jīng)有不止一個人對我說過……” 她抓住我衣服的手逐漸勒緊,異常清晰地對我說道: “我有個拿不出手的低質(zhì)量男朋友,他聒噪、無能、帶不來任何助力,在浪費我的人生?!?/br> “……” 前一秒的笑容還凝滯在我的臉上,如同沸水的尷尬瞬時滾過四肢百骸。我?guī)缀鮿訌棽坏茫路鸲嗪粑淮味际沁^錯。 耳邊的聲音再次響起:“我不會分手,我保證過?!?/br> 我恐懼地推開面前的人,被分開的距離中間鉆過的清冷的風拂過了我的身體。 當我意識到我已經(jīng)獨自站著的時候,我才開始只為自己感到憤怒。 我創(chuàng)造不了多少價值,我就活該被看不起了嗎? 我憑什么要被一些不相干的人譴責?我沒有做過損害他們利益的事。 還有許一零。 我抬起頭注視她,憤懣地問道: “你呢?你對他們說什么了嗎?” 她別過臉,告訴我: “……沒有。” “為什么?” 為什么一句話都不為我說?我連一句袒護都配不上了嗎? 我喉嚨有些發(fā)緊,咽了口唾液,以為自己差點就不要臉地哽咽出聲。緩了幾秒之后,我才開口道: “我以為……我們才是一伙的。” “他們不知道你是我家人?!彼鸬溃拔铱梢砸驗榧胰吮慌u表示不服,但是不能因為戀人被批評表示不服。我不能為了一個外人破壞我和他們的交情,畢竟戀人不是唯一的,不如家人和朋友難得。” “呵,是啊,”我后退了兩步,“是我的問題,是我自己不當你哥的,給你拖后腿了,真是對不住啊……你現(xiàn)在是不是特別失望?覺得自己被困住了?” 她從來沒把我放在她的規(guī)劃里,之前只是陪我瘋著玩,現(xiàn)在她需要涇渭分明的關(guān)系,所以我礙事了——我腦子里冒出了這個想法。 許一零欲言又止,嘆了口氣。 她走上前來,伸出手,大概是想拉住我的胳膊。 我咬著牙避開了。 真奇怪。她在做什么?按照她的說法,我這個沖動、自不量力卻還有臉生氣的人不才是理虧的一方嗎? “……許穆玖,被困住的是你?!?/br> “……” “保持聯(lián)系?!?/br> 她這么說著,沖我揮了揮手,轉(zhuǎn)身離開了。 就像剛丟下一張對她無關(guān)緊要的紙那般,她只稍稍往回瞥了一眼,快得我看不清她的神情,隨后,她離開的腳步變得輕快。 牽住的手分分合合,注視我的目光來了又走。 我無數(shù)次想象過如今這樣的場景,把它當做每年都可能發(fā)作幾次的病癥??杉幢阄以倭晳T,也做不到接納、喜歡這種感覺。 我恍惚地站在原地,仿佛是已經(jīng)失去生命的鬼魂、與走遠的那個人沒有任何關(guān)系。 自由淹沒了我。 我疲憊地盯著腳下的影子,耳朵一陣嗡鳴,好像聽見繩索碎了一地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