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人靠得太近，近到孫瑞涵能聞到他口中的油臭。她偏頭忍住乾嘔的衝動，才緩緩地、顫抖著冷笑：「我也很想回答你這個問題，不過很抱歉我無能為力。你們要是能早我一步打聽到我老公的下落，麻煩也告訴我一聲?！股ひ艨酀灰?，幾乎帶著哭腔。

    男人瞅著她，揣度她這話只怕八成是真的。根據(jù)他們多月以來的調(diào)查，那楊子容這段時間不但從未在這棟房子附近出沒，更沒發(fā)現(xiàn)任何孫瑞涵曾和他聯(lián)系的跡象。

    「聽說他欠的稅款你幫他繳了？」他于是換了話鋒，「那他的債務(wù)呢？沒打算也替他處理一下嗎？」

    孫瑞涵怵然一驚，這些討債公司打探消息的門路實在靈通；不但知道他的稅繳清了，還知道是她幫他繳了。那筆稅款畢竟還是讓她失血太多；別說丈夫曾叮囑過不必代他還債，現(xiàn)在即便她想還，也是心有馀而力不足了。

    「沒有，」她說，「你們不要再來煩我了。法律上家屬根本沒有義務(wù)幫債務(wù)人……」

    「法條怎么規(guī)定，我們比你更清楚，」那男人打斷她，「但這件事再不處理，債權(quán)人是可以向法院請求扣押財產(chǎn)的，你希望你親愛的老公走到這一步？」

    「他名下早就沒有財產(chǎn)了?！箤O瑞涵冷冷地說。

    「當然，」男人鼻孔哼一聲，「但日后他只要一有積蓄，立刻就會被強制執(zhí)行。你希望他就這樣跑路一輩子，永遠不敢露面？依照我們的判斷，你也不是那種無情無義、不管老公死活的人吧？否則又何必插手他逃漏稅的鳥事？」

    孫瑞涵不吭聲，雙眼盯著暗沉沉的地面，拚命死撐著才沒有腿軟坐倒。那男人又丟下一句：「你好好想想吧?！贡闶疽馔?，一個接一個轉(zhuǎn)身走了。

    待他們腳步聲遠去了，孫瑞涵便往后一靠，整個人癱在車身上，放聲痛哭。

    週末上午，孫瑞涵在廚房里給自己做了一頓豪華早餐。燻雞三明治加上炒蛋和水果，及一杯豆?jié){。她早餐很少吃得這么豐盛，但為了補償自己連日來受到的種種驚嚇，她覺得需要一些營養(yǎng)。這天的計畫是窩在家里一整天，好好休息，哪兒也不去。

    下午她播了音樂，在慵懶的節(jié)奏中擦拭著窗戶。小花園里的黃金葛和長壽花都長得越來越茂盛。她很少去照顧這些植物，以前都是丈夫在弄的。這屋子里令她觸景生情的東西太多，既然避不了，那就至少避避屋外的吧。也虧得他總是揀生命力旺盛的來種，使得不刻意去管它們死活，也能兀自茁壯。

    兩點整門鈴響了。她擱下抹布去開門，迎面是個俊朗儒雅的高?男子，臉上掛著溫潤的微笑──是只一眼便能看得出的氣質(zhì)過人，就連些微泛白的鬢發(fā)似乎都帶著書卷氣。

    「鴻硯，」孫瑞涵招呼著，拿了室內(nèi)拖放在地上給他。

    「謝謝?！拱坐櫝幋┝送闲哌M屋內(nèi)，將手上一盒蛋糕遞給她，并環(huán)視屋內(nèi)環(huán)境稱讚：「你還是把家里維持得那么整齊，幾乎和我上次來時一模一樣?！?/br>
    「一個人在家也是無事，只好天天打掃了，」孫瑞涵從廚房端茶出來，兩人在客廳坐下后，她淺笑著說：「謝謝你，還親自來送彌月蛋糕。我還在電視上看到你獲獎，真是雙喜臨門。老婆和孩子都好嗎？」

    「都很好，」白鴻硯微笑，「你也很久沒來我們家坐坐了。自從……」

    自從子容失蹤后。他打住了，沒往下說。

    孫瑞涵恍若未聞，仍笑著說：「先前你太太生產(chǎn)，我沒能去探望，真是抱歉。但我在臉書上看到照片，真是個可愛的女孩！竟然轉(zhuǎn)眼就滿月了，時間過得真快。」

    「別這樣說，我知道你工作忙。我們都有收到你的心意?！?/br>
    「有晴晴最近的照片嗎？讓我看看?！?/br>
    白鴻硯于是拿出手機，點開相簿交給孫瑞涵。相簿里滿滿是個帶著小酒窩的女嬰，圓潤白凈，嬌憨可愛。孫瑞涵滑著看著，嘴角泛起一彎甜笑，眼眶卻微微濕潤了。她將手機還給白鴻硯，悠悠說道：「真好，我……我還真羨慕你?！?/br>
    白鴻硯見她雖與他談笑，眉宇間卻始終愁云不散，也自難過，安慰道：「子容總會回來的，你們還有機會?！?/br>
    「這我可不敢肯定?！箤O瑞涵別過臉，視線卻剛好落在電視柜上的相框，里頭是她和丈夫登記結(jié)婚那天的合照。照片中他穿著半正式的西裝，看起來瀟灑隨性；她則穿米白色蕾絲短洋裝，頭發(fā)往后梳得很乾凈，優(yōu)雅中帶著拘謹。兩人臉上都掛著靦腆的笑意。她心中一酸，只好收回視線，盯著自己的茶杯。

    一時的靜默，使得廳內(nèi)藍芽喇叭播放的音樂清晰起來，播的是西洋經(jīng)典老歌「老橡樹上的黃絲帶」。那歌詞是這么唱的：

    『……若你收到了我的信

    告訴你我將重獲自由

    那么你知道該怎么做

    如果你還要我的話

    如果你還要我的話

    在老橡樹上系條黃絲帶

    漫長的三年過去了

    你還要我嗎……』

    「很久沒聽到這首歌了，」白鴻硯微笑說，「我們以前在吉他社曾拿曲譜來練過，你還記得嗎？」

    孫瑞涵卻沒回應(yīng)他，像在思索些什么，半晌忽問：「鴻硯，你說……子容他也可能會有這樣的心情嗎？」

    「這樣的心情？」

    「他還會像這首『老橡樹的黃絲帶』的主角一樣，期待著他的妻子在老橡樹系上黃絲帶，迎他歸來嗎？」

    白鴻硯凝眸看她，卻看不出她這話背后的情緒。片刻才慢慢說道：「他會的。」

    「真的嗎？」孫瑞涵怔忡地說，像是在自言自語，「你只是在安慰我吧?！?/br>
    「瑞涵，」白鴻硯輕聲說，「儘管我也無力對你保證什么，但我相信子容的為人，他不會就這樣一去不返，丟下你不管的?！?/br>
    「你相信？」孫瑞涵微微苦笑，「我真但愿你說的才是真的，但愿你確實比我更了解他。」

    「我自認我了解他……」白鴻硯悠長地喟嘆，卻未把這句話說完。

    「我只怕我和他分開久了，他就不會再愛我了，」孫瑞涵頓了頓，「不……應(yīng)該是說，我就失去更多讓他愛我的機會了?！?/br>
    白鴻硯不作聲了。他竟也有接不了話的時候，她想。

    「不提這個了，」孫瑞涵替自己圓場，拿起茶壺又給白鴻硯倒了一杯，笑說：「你還沒分享你得獎的事呢！子容倘若看到了，想必也會為你高興。」

    「得獎也是意外，我不過想好好做自己想做的報導(dǎo)。老實說這一行吃力不討好，獎項也只是為這辛苦帶來一點慰藉而已?！?/br>
    「就因如此，那才不容易啊。不是每個人都能義無反顧去做自己真正熱愛的事的?！?/br>
    「與其這么說，不如說是逃避那些并非我熱愛的事物罷了。」

    「誰沒想逃過，但沒人能逃得像你一樣成功，」孫瑞涵微微一笑，「不說別人，看看子容吧……這些年來又是怎么過的。」她笑容黯淡了些。說來說去，仍是三句不離子容，她不禁覺得自己真是言語無味。

    「或許你會覺得我凈說些泛泛的話，」白鴻硯站起身來，雙手插在褲袋，悠悠地踱向電視柜前，凝視著上方整排的擺飾和相框，「但我是真心相信子容有能力把自己過得很好。儘管他碰到人生的低谷，但有朝一日絕對能捲土重來，掙回他應(yīng)得的事物?！?/br>
    他深吁了口氣，回頭又說：「你看，就像這枚硬幣，」從口袋中拿出一枚十元硬幣，豎在桌面上一撥，硬幣便滴溜溜似陀螺般旋轉(zhuǎn)著，「在它靜止之前，沒有人知道最終的結(jié)果是如何，」硬幣旋轉(zhuǎn)的勢道漸漸減緩，接著軟弱無力地「啪」一聲倒在桌面，朝上的是數(shù)字那一面，「人生也是如此?！顾Y(jié)尾。

    孫瑞涵盯著硬幣默然不語。白鴻硯一笑說：「我知道你們科技人，不相信這種直覺啊或是心念上的事，我說的這些話聽起來簡直像是意氣用事。你當作我是白半仙鐵口直斷也罷，總之有一天事實會證明的?！?/br>
    孫瑞涵笑了出來，儘管笑容中仍殘留幾分無奈。白鴻硯最后說：「你好好保重。有空也來我家玩，來看看晴晴?！?/br>
    他告辭離去后，孫瑞涵走到落地窗前隔著一層玻璃凝望著小花園，一出神就是半個鐘頭。她忽然想起自己放在公司辦公桌上的那小盆虎尾蘭，或許再去弄個一盆來擺在家里也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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