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y 29 破碎的圓滿
自從周勝天和許可退房后陳謙和跟江川便分開睡,不然吳翊真再來一次敲門而入兩人都得魂魄離體。江川昨晚夢見被一隻大狗壓在身上,不管他怎么趕也趕不走,那狗睡得比他還酣甜,打呼打得他都快醒過來。 被鬼壓床會不會肌rou酸痛江川不清楚,但他知道被狗在夢里壓著睡一晚上會輕度殘廢。不知道是夢太真實還是他睡覺姿勢不正確,背部至手臂的肌rou都鈍痛得不得了。江川坐在床頭拉筋放松背部肌rou時有人推門而入。陳謙和不看床上的人,一進(jìn)來便低頭掃視地板。 「啊,果然在這里。」 只見他兩腳伸向江川的床邊,穿上兩隻不知道甚么時候跑到江川房里的拖鞋。江川等人走了仰頭對著天花板一頓笑。 今天飯桌上沒有檔案,老闆和員工看日歷確定明天就是第三十天期限,也就是說江川的父母是民宿最后的客人,而且今天退房。 「那個『有緣人』的定義到底是甚么?」 縱使陳謙和問得有技巧,江川也能撥開層層包裝直達(dá)問題中心。他撥動對方的頭發(fā),出奇淡定。 「你覺得我們要努力維持一下你父母的關(guān)係嗎?」 陳謙和臉上的表情很精彩,有點怕為難江川令對方難做的愧色,又有點害怕承受懲罰的膽怯和不情愿。江川越笑越深,一把掐住陳謙和的后脖子。 「要是罰我們不記得這三十天發(fā)生的事情怎么辦?」陳謙和覺得脖子癢而縮起肩膀。 江川一時失了分寸把陳謙和掐痛了,趕緊改為輕揉。「不會的?!?/br> 「不會甚么?不會罰這個還是不會失???」 陳謙和問得純粹,可江川回答不上來。前者忽而做了個自我掌嘴的動作說:「是我多嘴,不問了不問了,脖子要是被你掐斷了那就有記憶也沒用了?!?/br> 兩人看見吳翊真和江山下樓時停止了打鬧,上前去替客人把行李搬下樓。 「甚么時候走?」江川問。 「吃過午飯就走?!箙邱凑嬲f。 這午飯是在民宿里吃的。江山喜歡吃魚,吳翊真喜歡吃苦瓜,陳謙和跟江川就做了一道剁椒魚頭和沖繩炒苦瓜。菜不夠,陳謙和又做了一個乾燒大蝦。兩人在廚房里各佔一個爐火,跟電視上參加廚藝比賽的選手一樣忙,一會兒我從你身后溜過,一會兒你從我手里搶一點配料。 吳翊真坐在飯桌前目光追著兒子打轉(zhuǎn),像在看一個平地而起的樓盤,原本聲勢正猛眼看就要公開發(fā)售了,地產(chǎn)商卻因不明原因喊停,樓盤被攔置在一旁。等江川察覺到背后有一道視線時,吳翊真已經(jīng)改了位置坐在客廳里等吃飯。 剁椒魚頭和乾燒大蝦都是味道大的菜,香得連鄰居都吞口水。飯桌上沒有人說話,特別是吳翊真,吃得慢而鄭重。陳謙和習(xí)慣聊天也忍住了,眼神偷偷打量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食不言的兩母子。江川吃飯很少上手,即便是吃蝦,他也可以用筷子和嘴巴不碰蝦rou地剝殼。他感受到陳謙和的眼珠子要迸出話來,便默默剝了一隻蝦子堵住對方的嘴。 午飯吃得豐盛,江山要喝完一壼茶消化一下才走。 江川前天上完釉的盤子昨天讓狗拖去燒,今天是取貨的日子。江川捧起狗拖回來的盤子還沒來得及細(xì)看,狗莫名興奮地竄進(jìn)江山腳底下翻滾。江山手上拿著茶杯一不慎連茶帶杯全落到旁邊江母的手提包里。吳翊真迅速把包里的東西掏出來在空中甩走茶水。江川趕忙放下盤子,從紙巾盒里抽出幾張紙巾擦拭被吳翊真放到茶幾上的物品。擦著擦著他呆住了,把幾疊沾上茶漬的紙調(diào)轉(zhuǎn)方向面向自己。 那是好幾份樓盤資料。他掀開文件內(nèi)里全是單人戶型。江川先是看向江山,江山低著頭給自己續(xù)茶,他再看向吳翊真,吳翊真從他手上拿過資料放回已經(jīng)擦乾的手提包里。 「這是替你表哥看的?!埂高@是你大伯要的資料?!埂高@是售樓員硬塞過來的?!箾]有人說過半句以上的話,因此江川懂了。他有點暈眩地踉蹌了一下,不小心踢到放在腳邊的大盤子。 那個圈手捧起來的大盤子能讓江川勉強碰到指尖,可想而知有多大。盤上那隻呈現(xiàn)抓盤掀浪的手沒有上釉,是素坯狀態(tài),帶著捏土造人的濃烈的原始慾望,而顯得跟其它部分格格不入。盤底直至浪尖上了紅釉,經(jīng)高溫窯燒以及與陶土里的物質(zhì)起反應(yīng)后呈現(xiàn)暗紅色,就像風(fēng)平浪靜的血海被慾望化成形的巨手掀起波濤洶涌的血浪。 然而在浪尖上有一棵沒被沾污的白樹,渺小但顯眼。樹上有一個白色小人,身體橫起飄浮在空中,雙手緊抓住樹干以免被駭浪搖晃得跌落血海中。這一人一樹彷彿在天神交戰(zhàn)中存活了下來。 大盤子經(jīng)過上釉窯燒后意境更具衝擊力。 江川終于好好把盤子里里外外細(xì)瞧了一遍,然后,他把盤子高舉過頭,雙臂以肩頭作為支點180度旋轉(zhuǎn)往下甩,盤子脫手墜落。大盤子厚實,接觸地面時發(fā)出一種與寺廟撞鐘接近的沉悶聲,稍微脆薄的部分則跟玻璃落地時的聲響差不多。 正在清潔201的陳謙和慌忙從房間里跑出來,看見客廳里的三座石膏像和地上的殘骸,他差點就想跨過欄桿往樓下跳。他拎著掃帚急急跑下來,先打量江川有沒有明顯的外傷,沒有。他再掰開江川握起的拳頭,手心手背都沒有傷口。陳謙和吁一大口氣。他沒說話,因為看見江川僵立原地胸脯起伏著。他掃視江山和吳翊真,那兩人坐在沙發(fā)上卻像坐在油鍋里,皮被炸得扭曲,導(dǎo)致神色看起來既驚恐又愧疚萬分。 須臾,江川牽起陳謙和的手背到身后。陳謙和的手被握到泛白,他吃痛咬牙但沒吭聲。 江川直視著終于看向他的父母,嘴角掛上淡然的弧度,說:「我們談?wù)劙??!?/br> 像是知曉父母不會先張嘴,江川大方地開了個場:「這個大盤子我從開民宿的頭幾天就開始做,每天捏一點,每天看一眼,等它慢慢成為我心目中希望它成為的那個樣子?!?/br> 「這是我親手做的第一個作品,剛剛也被我親手毀了。我終于體會到你們在聽到我辭職時的心情,真的會難過。在別人眼里你們送我去好的學(xué)校,讓我進(jìn)好的公司是在培養(yǎng)我鞭策我,但我很清楚你們在想甚么。我花了不到三十天做一個盤子,你們花了三十幾年,然后我們一起親手毀掉了自己的作品?!?/br> 「你們別拿我當(dāng)藉口了,想離婚就離吧,都過自己的生活去。你們把現(xiàn)在住的房子賣了分錢,我有存款,加起來夠你們分別買房子付首期。之后的房貸如果吃力我也會幫忙?!?/br> 江山泡的茶涼了,也不如人心涼。 江川挺了挺腰,松開握住陳謙和的手,說:「我這個破了的盤子也有破著過活的方式,不勞你們擔(dān)心?!?/br> 陳謙和撫上江川的后背,然后一點一點攥緊手掌下的衣服。江山不再喝下一口茶。吳翊真的眼眶似乎紅了,但仔細(xì)一看清澈無比。 她挺直腰好整以暇,依舊一絲不茍,說話的樣子像在做工作上的總結(jié):「把你逼這么緊是想你能夠盡快獨當(dāng)一面,做事不受拘束,不用為了生活做些你不愿意做的事情。當(dāng)然這些都是物質(zhì)上的衡量。等你做到了,我和江山也就能過自己的生活?!顾辛嘶猩?,接著說:「看來這一天已經(jīng)到了?!?/br> 說話不費力氣,但吳翊真像攀過一座高山深深喘了一口氣,「我為自己這些年的自私跟你道歉,對不起」。 這充分的疏離讓人嚙檗吞針,但又必不可少。 從談話開始到結(jié)束江山?jīng)]說過一句話。最后吳翊真起身拉過行李箱離開,江山將杯里的馀茶喝光也走了。 儘管這場面對于社會標(biāo)準(zhǔn)來說是破碎的,但對于個人來說卻是圓滿的。 狗在江川摔盤子的時候竄到飯桌底下躲著。陳謙和提起掃帚把地上的碎塊掃作一堆,鏟起來倒進(jìn)廚房的垃圾桶里。狗在桌子底下翹起尾尖,不敢大幅度搖尾巴。陳謙和朝牠招招手,牠夾著尾巴鑽出來隨陳謙和走到客廳。 江川站在原地,跟樹上的小白人有點像。陳謙和雙手捧起江川的臉,對方明明沒有眼淚他卻不斷地說「不哭不哭」,還用拇指擦拭江川乾燥的皮膚,像哄一個對糖果求而不得的小孩一樣。 江川看著那個認(rèn)真到有點滑稽的人哭笑不得,「我沒哭,就是有點胸悶?!?/br> 陳謙和不聽,又將江川的頭按在自己肩窩上,警告道:「鼻涕別擦我衣服上啊。」 溫?zé)岬钠つw貼在江川的眼皮上,暖流瞬間擴散。 大盤子最終塵歸塵土歸土,又是一番不成形的模樣。身后的梨樹比前天更加乾枯,樹皮不用風(fēng)吹便迫切地落到地上。繞在腳邊的那隻狗向上捲起尾巴,一晃一晃地搔著裸露在空氣的小腿。 江川到最后還是沒哭成,但機不可失地抱緊了身前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