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連忙挪椅子讓志豪坐下。一問才知道，果園今天下午必需出貨，志豪過去幫忙時，右腳不小心踩到樹枝，萎縮的左腳無法支力而摔倒，地上的樹枝倒刺進他的右小腿，傷口深達四、五公分，已經(jīng)打了破傷風(fēng)。

    我說：「你們的工作很忙，志豪受傷了，是不是讓他回育幼院養(yǎng)傷比較好？」

    「下午該出的貨已經(jīng)運出去了，接下來沒什么要忙的，而且我是醫(yī)生，情況好壞我懂得掌控，何況他是在這里受傷，不好麻煩育幼院來照顧?！?/br>
    他說得志豪好像是他的家人，育幼院變成了外人。我不想跟他多辯，免得又傷和氣。于是我說：「既然這樣，那我就先回去了，好讓院長放心?！?/br>
    定叔說：「剛才經(jīng)過鎮(zhèn)上，買了現(xiàn)成的飯菜回來。江小姐，要不要留下來跟我們一起吃？」

    「不了，你們吃吧，趁天還沒全黑，我先回去。你們照顧志豪一定也累了，早點休息?！拐f完就往外走。

    我想志豪腳傷需要人照顧，早點回去就不用麻煩他送，也可以省去跟他獨處的尷尬。沒想到他還是跟了出來，堅持送我回育幼院。

    從他生病痊癒回來后，我們沒再單獨處過。下陡坡時，不知道是因為天黑還是有些緊張，我不小心滑了一下，根本沒摔跤，但他還是適時伸手撐住我；卻又冷冷地說：「自己還是不能好好走路！」他的口氣帶著責(zé)備，一氣之下，我甩開他的手，頭也不回地一路從黑夜林中跑回育幼院。

    這兩天，志豪每天都打電話給乾媽報平安，還希望我上山陪他，但我都推說工作忙沒答應(yīng)。

    乾媽問我為什么顯得情緒低落，她勸我一定要振作，千萬別再陷入病理循環(huán)的低潮；還要我好好處理低潮期的情緒。她說：「如果想志豪就去看他，不必為韓老闆而壓抑自己的關(guān)心?！?/br>
    真是為志豪？還是翠湖一直吸引著我？

    天才微明，我就動身上山。站在平臺上，呼吸新鮮空氣，凝視玫瑰花瓣上晶瑩的露珠，還有如明鏡般的翠湖水面。

    正要舉步走下石階時，忽然耳朵傳進一聲微小而幽沉的嘆息聲，我緊張地停下腳步，四處張望，但見湖畔四周空無一人，但剛才那聲嘆息卻清清楚楚鑽進入我的耳里；可以肯定那人一定就在這附近。

    我想起石階后面有個山坳，是上次躲宋吟翔時發(fā)現(xiàn)的，有可能人就在那里，所以我站在平臺上看不見。

    翠湖雖是私人的產(chǎn)業(yè)，但無門禁，誰也可以進來。想到這里，心底不覺幻起緊張，我告訴自己一定要鎮(zhèn)定，千萬別自己嚇自己。我輕輕踏下石階，往山坳方向看過去，果真有一個人坐在樹叢前的石頭上。再仔細一看，在我眼前的這個人正是韓少威，那聲嘆息來自他孤寂的靈魂；因為他沉淪在自己痛苦的意識中，所以沒察覺我的出現(xiàn)，繼續(xù)發(fā)出幽幽的慨嘆。

    我看見他一臉凝重，兩眼盯著飛瀑，整個人完全浸沉在悲苦里。

    忽然，他轉(zhuǎn)頭看見我，先是驚訝，接著他收歛起黯然的表情，冷傲再度飛上他的臉，冷冷地說：「這么早來這里做什么？」

    我沒回答，也沒動，因為我正在窺視一條喬裝的靈魂，它正慢慢蛻去嚴(yán)酷的外衣，現(xiàn)出他的本來面目。

    他對我敏銳的注視開始感到不安，他無法再喬裝，幽長的一聲嘆息抖落他剛披上的冷酷，為了避開我靈動的眼神，他站起來向湖邊走去。

    對他來翠湖的好奇，對他喜怒無常的刻薄，現(xiàn)在該是清算總帳的時候了。

    我，現(xiàn)在是得理不饒人的壞蛋，我學(xué)他咄咄逼人，把他逼進牛角尖。我知道得理絕不可以饒人，否則這次被他逃脫，就再也沒有機會挖出他的心事。現(xiàn)在，我只想求公平，他知道我多少過去，就該讓我也知道他多少過去。他自知已無可躲藏，帶著沙啞的聲音問：「你來多久？看到什么？」

    「快一刻鐘，看到清晨的露珠，映著微弱的曙光。」

    「為什么不乾脆說看到我的淚？」

    「眼淚流出來，心情會舒服。但它在你眼中轉(zhuǎn)轉(zhuǎn)又消失，隱沒在心里的才是真正的痛?！?/br>
    「是你自己的遭遇，給你這樣的感覺?！?/br>
    「是你自己的矛盾，引起我的好奇?！?/br>
    他提高嗓門怒道：「為了滿足你的好奇，所以，一大早跑來窺探我的心事。」

    「你并沒告訴我，你什么時候會一個人在這里？這只是巧遇?！?/br>
    「人都希望保有自己的秘密，一旦被揭穿，情緒難免激動?！顾D(zhuǎn)過身向著翠湖，不再說話。

    我在距離他二尺的地方站定，說：「你怕我揭穿你的秘密，所以你才喜怒無常？可我并沒有。我只知道你有心事，只要你不說出來，它仍屬于你一個人的，沒有人會知道?！?/br>
    「你已經(jīng)揭開傷口的紗布，看見血rou模糊，我還能隱瞞什么？」

    「我不追問了，很快就會忘了今天這一幕，我保證。我去看志豪?！拐f完，我轉(zhuǎn)身往竹林走去。

    他快步攔在我面前，說：「你已鉤起我傾吐的快感，卻又要折磨我要我強自壓抑，你真夠狠！」

    他無常的憤怒把我嚇一跳，頓感抱歉，說：「我沒這個意思，如果你真想說，我聽就是了?！?/br>
    他像瘋子一樣盯著我，他的情緒亂到極點。

    我們兩個就這樣面對面站著，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終于恢復(fù)理性，說：「我們到那邊坐?！顾谘卤谂砸粔K大石頭上坐下，我選擇在他對面的小石塊，兩人面對面坐定后，他并沒有立刻說話，我看著他的眼睛，知道他的內(nèi)心仍在掙扎，或許還沒決定怎么告訴我，或許故事的情節(jié)太離奇，他得重新整理一下。

    好久，他終于平靜下心情，說：「每個人都知道我因誤診差點致人于死，但是沒有人知道，為什么我會誤診?！?/br>
    「你因誤診才來這里過著苦行僧的日子？為了贖罪嗎？」

    他有些驚訝地說：「你不知道？你不是一直對我的過去很好奇，有太多的機會可以打聽我的過去，為什么不？」

    「打聽到了又如何？不錯，我是對你這個富二代來翠湖當(dāng)農(nóng)民很好奇，但真正能滿足我的好奇心的是直接從你口中聽到你的原因，而不是聽別人的感覺去論述你的過去。你還記得我曾說過他們從來不問我的感覺，這樣的人會有公平客觀的敘述嗎？」

    「你不是吟翔口中那個內(nèi)向、自卑、傷感的江淑儀，至少現(xiàn)在不是?！?/br>
    「是你的功勞。沒有你，我可能到現(xiàn)在還找不回自己。雖然你的言行舉止讓我很不舒服，但我能回到清楚的今天，還是得歸功于你?！刮彝Ａ艘幌抡f：「其實在我心里，一直都很感激你?！刮铱偹阈钠綒夂偷卣f出自己對他的感激。至于他讓人不舒服的手段，或許跟他的過去有關(guān)，畢竟人的思慮是一個系統(tǒng)下來的，心中矛盾的結(jié)如果沒有解開，他將會不斷出現(xiàn)言不由衷的狀況。

    至于我不舒服的部分，我相信我一定能慢慢忘記。我誠懇地對他說：「能為你分擔(dān)一些憂愁嗎？如果說出來能讓你舒服些，不再多愁善感，我愿意作你忠實的聽眾。但如果說出那段往事會讓你更痛苦，從今以后，我絕不再用好奇的眼光看你?！?/br>
    「我說過，你已挑開我的痛處，傷口已破裂，膿與血已經(jīng)流淌心胸，能不處理嗎？給我一點時間，讓我整理一下事情的原委，好讓我澈底把它從我心里驅(qū)除?！顾従彵尺^身去，久久都沒有回頭，想來他真的傷得不輕。

    我看不到他的臉，只看到清瘦的背影。究竟是一段什么樣的故事，讓這個富家子弟背負這么重這么久的創(chuàng)痛？

    清晨的陽光照進翠湖的山谷，一半清醒，一半仍在夜的闃黑中沉睡。

    他終于開口了，他說：「你是一個非常幸運的人，在身邊或離開你的人都關(guān)心你。不像我，…」他停了一下，說：「吟翔和玉綺的生活已經(jīng)從新開始，支持他努力去維系這段婚姻的，是來自你純真的愿望。今生不論他是否能再見到你，我想，他是不會忘記你的。至于沉玉綺，對你也是感激多于抱怨?！?/br>
    我的眼眶紅了，心里何嘗不想他，只是，感情的事真的很微妙，真朋友和情人也許只是一線之隔，很容易就會被跨越界線，但有時卻怎么也不能昇華。乾媽分析得對，我一直把他當(dāng)大哥哥，既親又依賴，當(dāng)情況復(fù)雜地位改變，我一時無法適應(yīng)，才會急著想擺脫流言，把自己弄得滿身是傷。欸！愛情究竟是什么？有時認(rèn)為那不是，卻已經(jīng)開始；有時熱切期盼，到頭來卻只是春夢一場。

    我們靜靜地坐在石頭上，他沒說話，而我也被往事絆住而沉默。他站起來走向湖邊，習(xí)慣地抓起一把小石子，一顆顆射向湖面，幾個彈跳，然后一一沉入湖底；似乎在告訴我他的秘密也在湖底，要撈出來，還需要一點時間。

    他聳聳肩，嘆了一口氣，說：「愛人無罪，我記得你曾經(jīng)這樣說過?！顾麤]聽到我回應(yīng)，回頭說：「你怎么不說話了？」

    「愛人無罪，我說錯了嗎？」

    「沒錯，只是值不值得。」

    「不論它留給你的是美好的回憶或是傷痛的往事，兩者都能豐富你的生命，不讓生命留白，值不值得已是其次；何況，痛苦的經(jīng)驗多少還會給我存在價值的啟示，代價雖高，成長卻是可貴?！?/br>
    「遇見你之后，我常想，我的心沒有你的美麗。」

    「你生長在富裕的家庭，講究體面和尊榮。而我來自貧窮，人們的穢言和人性的齷齪伴著我的自卑成長。或許因為這樣，對某些事的看法，輕重的取捨，跟你們是不一樣的。你們可以用錢解決的事情，我不能；我必需用行動撇清，而當(dāng)我的行動無法清楚劃清界線，所以，我瘋了。」

    「那是因為你用情太過執(zhí)著，不像她。」

    他心里的主角終于登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