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我也以為是意外，上個星期體育課，我在器材室碰到趙郁濤，也就是隔壁班體委，被砸骨折那個。”又是短暫的停頓，周東澤說，“他告訴我，那放鐵餅的置物架不是因?yàn)槔匣诺粝聛?，是有人提前拆了幾顆螺絲釘，導(dǎo)致架子本來就不穩(wěn)，支撐桿一旦撤掉，就從墻面剝離，砸到他身上……所以他的父母才要求學(xué)校徹查?！?/br>
    “那個器材室，平時也只有各個班的體委會去，而每個班的課程表都是公開的……”

    說到這里，周東澤看著黎棠，“那天，他其實(shí)在包廂外面吧？”

    黎棠知道這個“他”，指的是蔣樓。

    心中一驚，黎棠否認(rèn)道：“不，不在，你不要亂猜?！?/br>
    周東澤注視著他的眼睛，不是沒看到其中的躲閃。

    有些泄氣地呼出一口氣，周東澤說：“我也不想惡意揣測他，只是實(shí)在擔(dān)心……至少我比你認(rèn)識他的時間要長，至少這些年來，我沒有見過他主動去接近誰。

    “任何行為都有出發(fā)點(diǎn)和動機(jī)，他的動機(jī)，你真的了解嗎？”

    和周東澤聊太久，剩下的時間并不夠出校門。

    黎棠返回教室，趴在課桌上睡了一會兒。他很少睡午覺，因此醒來后頭腦昏沉，整個下午都渾渾噩噩，不知今夕何夕。

    唯有那句，“今天是蔣樓父親的祭日”，在腦海中反復(fù)回響。

    難怪昨天蔣樓說，“可是我從來不過生日”。

    父親死在他生日的第二天，這樣慘痛的經(jīng)歷，足夠?qū)⒁粋€七歲的孩子拽進(jìn)深淵地獄。

    晚自習(xí)前，黎棠向班主任請了假，踏著夜色離開學(xué)校，往蔣樓家里去。

    路上繼續(xù)打他電話，仍是無人接聽。

    到地方時天已經(jīng)黑透，隔著窗戶看見兔子燈散發(fā)著微弱光芒，屋里則一片漆黑，敲門也無人應(yīng)答。

    做不到在這里干等，黎棠返回路邊，攔一輛出租車，循著印象指路，前往遍布廠房的郊區(qū)。

    這地方黎棠只來過一次，下車后差點(diǎn)迷路，幸而記得福鑫化肥廠，才找到方向。

    有過一面之緣的門衛(wèi)大叔從窗戶里喊他：“小伙子怎么又來了？”

    黎棠匆忙回了句“找人”，便朝著獸xue般的地下入口跑去。

    門口的保安還是不讓進(jìn)，黎棠摸出手機(jī)，按下三個數(shù)字，把屏幕亮給他看：“不讓我進(jìn)，我就報警?！?/br>
    那保安猶豫一會兒，到底放他進(jìn)去了。

    代價是扣留手機(jī)。

    甫一進(jìn)門，黎棠就被那山呼海嘯般的叫喊聲震得恍惚。

    同樣是尖叫歡呼，卻與學(xué)校運(yùn)動會的天差地別——這里的人們歇斯底里地發(fā)散著亢奮，狂躁，或者戾氣。在這里，鮮血，汗液，甚至是呼吸的濁氣，都是令人更加愉悅的興奮劑。

    不過黎棠顧不上新奇，他只是著急，想快點(diǎn)找到蔣樓。

    拳臺上罩著八角鐵籠，自屋頂射下來的巨大光柱照得天地亮如白晝，里面纏斗著的兩個男人如同原始的野獸，揮出的每一拳都似要讓對方斃命。

    確認(rèn)蔣樓不在臺上，黎棠開始順著喧鬧的人群外圍繞著走，希望能找到后臺休息室之類的地方。

    為營造氛圍，觀眾席并未亮燈，黎棠艱難地在人群中穿行，突然被絆了一下，險些摔倒。

    因禍得福，被脖子上掛著證件的工作人員扶了一把，黎棠立刻抓住他，高聲問：“你知道蔣樓嗎，蔣樓在哪里？”

    跟著工作人員進(jìn)入后場，穿過九轉(zhuǎn)十八彎的陰暗走道，推開其中一扇門時，乍亮的燈光讓黎棠瞇了瞇眼睛。

    看裝潢是一間休息室，墻邊豎著成排的儲物柜，不知誰喝完的飲料瓶丟在地上，被路過的拳手一腳踩扁。

    蔣樓坐在中間的椅子上，工作人員上前與他說了什么，他便站了起來，轉(zhuǎn)頭看向門口，視線在黎棠身上逗留片刻，又收了回去。

    一分鐘后，屋里其他人員撤離，最后一個離開的人把門帶上，“哐”的一聲，世界驟然安靜。

    立在門口的黎棠猶自躊躇著，便聽蔣樓問：“找我？”

    黎棠點(diǎn)頭。

    “那還不過來？”

    黎棠便走了過去。

    離得越近，越能看清蔣樓現(xiàn)在的情狀——應(yīng)是從拳臺上下來不久，被汗水打濕的頭發(fā)凌亂，衣服也還沒來得及換，身上只披一件寬松的黑色浴袍，腰帶散在兩側(cè)，露在寬大袖口外的雙手都綁著繃帶，上面有不知蹭上去還是滲出來的血跡。

    自下往上，從膝蓋，到腰腹，再到胸口……黎棠無心去欣賞這具身體漂亮的線條和肌理，只看到斑駁遍布的淤傷，觸目驚心到讓他一霎忘記呼吸。

    連脖子以上都未能幸免。下頜的傷埋入頸窩的陰影，尚不算明顯，左眼上方眉骨處那似乎一碰就會血流如注的淤紫，還有嘴角已經(jīng)凝固的暗紅血漬，無一不昭示著剛才的戰(zhàn)斗有多么激烈，比現(xiàn)在場上的有過之而無不及。

    而蔣樓本人似乎不以為意。

    他有一雙瞳色極深的眼睛，總是不顯情緒，因此哪怕是切膚之痛，也能藏匿得無聲無息。

    蔣樓扯開嘴角笑一下：“這里很難進(jìn)，你是怎么混進(jìn)來的？”

    黎棠搖了搖頭，似是在說，也不算很難。

    難的是體味此刻的心情。

    自下午聽完周東澤的那番話，黎棠就在想，等見到蔣樓，或許該問他，你接近我是不是別有用心？

    可當(dāng)見到蔣樓，都忘了個干凈。

    只記得薄暮冥冥的山腳下，少年背對山巒，風(fēng)將他的衣服鼓起，像畫上快要被殘陽吞沒的孤孑背影。

    “如果不能每天都喂它，那就不要給它希望?！?/br>
    “如果它明天又等在這里，怎么辦？還有后天，大后天……以后的每一天，它都會蹲守在這里?！?/br>
    直至此刻，才領(lǐng)悟那天蔣樓說的話是何意，也知道獨(dú)立強(qiáng)大如他，身上那矛盾的脆弱感是來自哪里。

    他和那只小狗一樣被拋棄，所以沒什么可在乎，甚至可以隨意宣泄痛苦，作踐自己。

    因?yàn)樗律硪蝗?，從來無人疼惜。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黎棠感到自己在被一股的強(qiáng)烈本能cao控，以至他意識尚且迷蒙著，手卻已經(jīng)抬了起來。

    觸及眼角的傷口，指尖動作極輕，怕弄疼他。

    即便如此，蔣樓還是眉心蹙起，連帶嘆息：“怎么又哭了?！?/br>
    他張開手臂，輕輕一攏，將黎棠帶入懷里。

    “是害怕嗎？”蔣樓身體微躬，伏在黎棠耳邊問。

    黎棠緩慢地?fù)u頭。

    “那是怎么了？”

    聲音也很輕，似誘哄般，輕易讓人聽出繾綣柔情。

    蔣樓又問：“是心疼我嗎？”

    無端的，黎棠想到蘇沁晗說，蔣樓總是等著別人來撞他這堵南墻。

    此刻竟然感同身受。黎棠想，無論是誰，就算察覺到危險，也無力掙脫這溫柔的陷阱。

    于是黎棠點(diǎn)了點(diǎn)頭，臉埋低，深嗅他身上的摻雜血腥味的苦寒氣息，垂在身側(cè)手抬起，攥緊他腰際浸汗微濕的布料。

    任是南墻，也只好撞上去。

    誰讓他那么脆弱，那么需要我。

    第19章 算不算一個吻

    是蔣樓先松開手。

    一聲低笑落在頭頂：“好了，我先去沖個澡?！?/br>
    慢騰騰地從他懷里退出來，黎棠吸了吸鼻子，正要用手擦眼淚，蔣樓遞來紙巾。

    剛接過來，蔣樓手一抬，掌心在黎棠頭頂揉了一把：“別亂跑，在這里等我。”

    黎棠便聽話地等在原地，一張紙擦眼睛，一張紙擤鼻涕，剩下一張疊好攥手里。

    擦完往墻邊挪了兩步，黎棠看見鏡子里的自己眼眶通紅，臉色如紙蒼白，嘴唇也不知什么時候咬出血印，實(shí)在不太美觀。

    蔣樓從淋浴房出來的時候，黎棠正用手指做梳子擺弄頭發(fā)，聞聲扭頭，見蔣樓上半身沒穿衣服，又匆忙撇開視線。

    蔣樓自是發(fā)現(xiàn)黎棠在裝模作樣，心覺好笑。剛才自己也穿這樣，抱的時候怎么沒見他緊張。

    從儲物柜里拿出t恤套上，把外套掛在臂彎，再甩上柜門。

    “走吧。”蔣樓說。

    到門口，黎棠從門口保安那里拿回手機(jī)，解鎖一看不對勁，屏幕裂了一條縫。

    坐在公交車上，黎棠借蔣樓的手機(jī)當(dāng)電筒，迎著光細(xì)看，裂開的似乎只是鋼化膜。

    松一口氣，把手機(jī)歸還，抬眼便看到蔣樓正看著他，嘴角微翹。

    黎棠不知道他在笑什么，不甚自在地起了個話頭：“你的手機(jī)不是好好的嗎？”

    “嗯？”

    “打了一天，都沒通?！?/br>
    蔣樓垂眼，解鎖手機(jī)，恍然般地說：“靜音了，沒注意?！?/br>
    點(diǎn)開通話記錄，一共有來自黎棠的二十八個未接電話。

    比他想象的還要多。

    晚班公交車總是比白天行駛得慢一些，前方即將抵達(dá)蔣樓家附近的站臺，黎棠站起來，跟隨蔣樓一起往后門去。

    蔣樓拉著吊環(huán)，偏頭問：“不回去上晚自習(xí)？”

    “不回了?！崩杼恼f。

    “你不用陪著我?！笔Y樓說，“我不會做傻事?！?/br>
    黎棠微怔。

    他果然什么都知道。

    “我請過假了?！崩杼倪€是說，“正好有幾道數(shù)學(xué)題，想請教你?！?/br>
    蔣樓便抿唇，不再言語。

    今夜無星無月，風(fēng)聲也輕，分外靜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