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來，我從來沒有踏出過昌平宮一步。

    那些宮女太監(jiān)見了我卻都跟沒看到一樣，既無人來喝斥，也無人來詢問，我很摸不著頭腦，然而我必然是好奇要多看他們一眼的，在我碰上了六個宮女七個太監(jiān)都沒人理會我之后，我突然驚恐的想起一件事。

    我也許是餓死了，我也許現(xiàn)在正是一只鬼魂！

    難怪他們都不看我！

    我突然想到這里我驚叫了起來，就是這時候，我遇到了睿王趙傾。

    這會我還不知道他叫趙傾，我只躲在一叢竹子背后看見不遠處亭子里有個人正在大嚼花生米，嚼的嘎嘣脆，懷里捂著一團火紅的毛皮，那只空閑的手就在毛皮上不斷的撫摸。

    是躺在一張簡榻上，有個太監(jiān)就站在他臉側(cè)，給他捧著花生米，還有個太監(jiān)給他捶腿，有個太監(jiān)在煽火燒茶，他還張頭四望，不時跟捶腿小太監(jiān)說話，我聽到那個小太監(jiān)叫他睿王。

    我看到趙傾的時候，沒有注意他的長相，只想的是，這人一定很暖和，也不餓。

    睿王的動作告訴我我不是鬼魂，他撿了一顆花生米舉著，我以為他要吃，結(jié)果他手頓了頓，那顆花生米朝我彈過來。

    我給睿王丟來的一顆花生米打在嘴里。

    甜的，我抿了抿味道，喉嚨一癢，嚼了兩下，我吃了。

    睿王回過頭來，想看有沒有打著，正好看我鼓動著兩腮在嚼，他哈哈大笑了起來，指揮太監(jiān)，片刻將我?guī)Я诉^去，壓著跪下。

    睿王支起身，我才看到他手中抱的不是一團毛皮，是一只真正的活的小狐貍，我想，這只小狐貍這么肥，如果是在昌平宮，也夠我跟謝慕殺來吃兩頓，說不定還能多撐幾日。

    小狐貍不知道我在算計他，小狐貍抬頭看了睿王一眼，舔了舔他的手，又伏下睡，睿王看我盯著小狐貍盯的要流出口水來，將小狐貍?cè)綉牙锶ドw住，說：“你張嘴給我看看?！?/br>
    他的太監(jiān)便捏著我的下頜讓我張嘴，我說：“沒有了，我吃了，是你丟的，不是我要的?！?/br>
    他笑的更開懷，索性站起身來，從太監(jiān)手中端了小碟，走到我面前，說：“再張嘴?！?/br>
    這回不用太監(jiān)幫忙，我自己便張嘴，他拈起一顆花生米丟到我嘴里，他盯著我嘴看，我不知道他在看個什么，我嚼了花生米，他又丟了一顆。

    他將碟子里的花生米一顆顆往我嘴里丟，直到發(fā)現(xiàn)碟子空了，他意猶未盡，問道：

    “你還要不要吃？”

    我點頭，說要吃，他又拿了一迭栗子糕來掰碎了一塊塊喂給我。

    吃了兩塊栗子糕，我嗓子眼有點堵，有些喘不過氣，我看著睿王，喉頭一哽。

    我不肯再吃，睿王問我，我說不出話，太監(jiān)說道：“王爺，是噎住了?！?/br>
    于是太監(jiān)拿了水來對我一通灌，又前胸后背捶了幾拳，我便能說話了，眼睛有些酸，我感覺被欺負了，便想回去找謝慕，我說：“我不吃了。”

    睿王扳著我臉左右看了看，笑瞇瞇問：“這么小，你幾歲了？”

    我說：“十四。”

    睿王看旁邊太監(jiān)，詢問道：“十四怎么樣？是有些小，不過我覺得也還成?！?/br>
    太監(jiān)說：“王爺英明?！?/br>
    睿王贊賞似的一笑，點頭道：“好奴才?！?/br>
    他將身上的毛絨絨長裘解下，披到我肩上，又問我：“你是哪個宮里的？叫什么？”

    我說：“昌平宮?！?/br>
    “叫什么？”

    我說：“謝琰?！?/br>
    他微有詫異，隨后撫著額頭笑了，松開捏著我下頜的手。

    睿王殿下慢悠悠直了身，臉上還帶著笑，行動卻是過去對著剛才說王爺英明的太監(jiān)踢了一腳，作色罵道：“英明？蠢貨！滾一邊去?！?/br>
    我說：“我要回去?！?/br>
    睿王已經(jīng)躺回了榻上，脾氣很好的說：“去吧?！?/br>
    我不動，看著案上那份栗子糕，睿王注意到我的看哪里，無可奈何的笑，說：“拿去吧?！?/br>
    我將栗子糕全裝到懷里，看睿王，他扭頭逗小狐貍，對我已經(jīng)完全沒有了興趣，他沒有圍著厚厚的裘皮，里面只穿著淡金色的長袍，就不顯得那么溫暖舒適，不過他不說，我也舍不得將衣服還他，我飛快的跑出了亭子。

    他的太監(jiān)沒有攔我，我抱著栗子糕跑回了昌平宮，爬上榻，叫謝慕。

    謝慕發(fā)不出聲，我喝了一口水，在口中含的暖了，這才扶著謝慕的頭，對著嘴將水喂給他，這樣喂了十多次，謝慕手動了動，能說話了，聲音沙啞叫我：“琰兒。”

    我又喂他喝了半碗水，將栗子糕在口中嚼的碎軟，再哺給他。

    這樣一口栗子糕一口水，我抱著他頭的手發(fā)酸，枕著他身的腿發(fā)麻，才很不容易的讓他吃了點東西，謝慕冷的身體輕顫，我用睿王的裘披將他包裹。

    也將我自己包裹進去，我跟謝慕摟的緊緊的。

    謝慕的手摸著我肩膀，沒有睜眼，然而我知道他醒了，我說：“謝慕，你不要打我，我們不能死，我們還要替父皇母后報仇，總有一天要殺了趙免?！?/br>
    我不傻，我知道我和謝慕活著，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殺了趙免。

    謝慕說：“陳將軍死了。”

    我才知道謝慕身上這把火是由陳將軍引來的，大概是他交結(jié)外臣，被皇帝發(fā)現(xiàn)，我說：“死了便死了吧，沒有陳將軍，還有李將軍張將軍，只要我們活著就好?！?/br>
    謝慕笑，嘴唇干裂，滲了一點血，我替他舔去，又告訴他：“我碰見了睿王?！?/br>
    謝慕說：“趙傾啊?！?/br>
    我問：“他叫趙傾嗎？”

    謝慕說：“他是個不多事的人，不必管他?！?/br>
    我摟著謝慕又睡了一覺。

    醒來后我喂謝慕將剩下的栗子糕吃完，仍然很餓，我問謝慕，我們可不可以出去。

    謝慕想了想，沒有回答，而是摸著我的肩膀，說：“你想出去嗎？”

    我說：“我不想死?！?/br>
    謝慕這會清醒了，點頭，說：“是，這么死了太虧了?！?/br>
    我無法去找人，便只能讓人來找我，我準(zhǔn)備放一把火，我下了榻，走到案前去端起燭臺，回頭看謝慕，謝慕和我，不用說話也能明白對方的意思，謝慕說：“去吧?！?/br>
    謝慕含笑看我，我將燭臺湊近簾幕，火苗很快在橫過當(dāng)室的那張帷幕上竄起，漸漸在屋中燃起一道火墻，隨風(fēng)狂舞，呼呼作響。

    我到榻前去，謝慕掀了衾被，我替他穿好了衣服，抓著他兩只手，將他背到背上，謝慕摟著我肩膀，我不能背動他，只好勉強往外面一點點蹭。

    等我將謝慕背的出了那間房，在院中不會被火勢波及的安全地方癱軟的坐下時，已經(jīng)能看到紅光夾雜著熱氣透門透窗而出，謝慕坐在我腿上，靠在我胸前，我問他：“熱不熱？”

    謝慕說：“還好。”

    我抱著謝慕，看那火勢越來越大，最后整個宮殿都熊熊燃燒起來，在北風(fēng)的吹拂下將火焰騰高到半空之中，燒的噼里啪啦轟轟隆隆浩浩烈烈，我和謝慕都被烤的渾身疼痛。

    仿佛將這昌平宮的五年一并燒了干凈，我不怕疼痛只覺快意，

    燒吧，如果能將這整個大雍宮都燒掉才好，我不怕給它陪葬。

    就算這整個世界都著火，我也只會覺得快意。

    我和謝慕被火烤的暈頭暈?zāi)X，火聲極大，我也聽不清人聲嘈雜，只在雜亂呼喝聲腳步聲中隱約聞得一兩聲尖利的高叫，是在呼喊走水救火。

    我意識開始模糊，合眼之前我握住了謝慕的手。

    我和謝慕一把火燒了昌平宮之后，我第一次見到了皇帝趙免。

    北雍皇帝趙免現(xiàn)年不過三十五六，面貌看著還要年輕些，像是三十剛過，縱然我討厭，也不得不承認他長得極是俊美，跟不久前見到的趙傾有五六分的相似，然而眉鋒如刀，眼廓深刻，縱是笑著，也比趙傾多了十分深沉銳利，我看他第一眼，便猜出他是趙免。

    他看著我笑，我閉上眼，對他不由自主的恐懼，我轉(zhuǎn)過身去抱住一旁的謝慕。

    謝慕仍然睡著，我抓著他的手，感覺到了一絲安全，背后傳來趙免的聲音，帶著笑的：“這么大了，還要抱著兄長睡覺嗎？”

    我閉緊了眼，假裝他不在，但我后背仍然能感覺到他的目光，這讓我背心發(fā)涼。

    我抱著謝慕不放，不知何時背后一只手伸上來要將我拉過去，我不肯放手，那只手力道綿綿又加了勁，我猛地回手揮出一掌，卻被人將手臂攥住，我定神看，卻不是趙免。

    那人笑容款款沖我頷首致意，說道：“小姐放開手，我才好替令兄診治?！?/br>
    原來是太醫(yī)，這么年輕的太醫(yī)，我還以為太醫(yī)都是老頭子，我放了心，說道：“好。”

    這人松了手，我退開到一旁，將謝慕的手拿出來遞給他。

    他替謝慕把了脈，便退下，趙免竟然還在，這時出聲問：“怎么樣？”

    那人回答說：“已經(jīng)無礙，只是低燒還要持續(xù)一陣，小心調(diào)養(yǎng)便好，這幾日就該醒了?！?/br>
    他的聲音極清極透，仿佛洗凈塵埃，我還想聽他說話，卻聞得細細的腳步聲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