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書珩看向地上刻意留給他看的殘梅，笑道：“阿姒這是殺雞儆猴啊，和宮里娘娘們慣用的手段倒是很像?！?/br>
    阿姒冷嗤：“你這小院雖小，卻比宮墻還深。我不能外出，難道還不能在小院里當(dāng)位娘娘？”

    晏書珩看向鏡中的她，微彎下腰，長發(fā)和她的纏繞一處，兩人像一對大婚之夜過后剛剛晨起的新婚夫妻。

    “想出門走走？”

    阿姒垂目：“是，但我不想和你一道出門。”

    晏書珩拿起桃木梳，輕柔地替她梳發(fā)：“可若我不跟著，你跑了可如何是好？”

    阿姒譏道：“你那么多暗衛(wèi)，都是吃干飯的？”

    “建康城里魚龍混雜，我是怕我不在身邊，你會被人欺負(fù)?！币姲㈡γ嫔R上就要凝霜，他話鋒一轉(zhuǎn)，“想去便去吧，只是記得回家?！?/br>
    阿姒面色這才平和些。

    于是一刻鐘后，她在兩三護(hù)衛(wèi)和竹鳶相隨下出了門。

    不想太招搖，阿姒只穿了身素樸的淺綠衣裙，發(fā)間別著祁茵送她的簪子——余下首飾都是晏書珩送的，只要一別上，她就會想起當(dāng)初在武陵時她因簪子而懷疑試探，他巧言哄騙她的事。

    這是阿姒第一次在建康城中閑逛，這是座繁華的新都，空氣中都彌漫著富貴和權(quán)力的氣息。

    記憶里流民哭喊聲，山間鳥鳴聲，及滂沱大雨聲……都被眼前的雕欄畫棟一下隔出很遠(yuǎn)。

    但這些繁華暫和她無關(guān)。

    她縱然藏著世族女郎的身份，卻仍是平民百姓的心態(tài)。

    阿姒刻意避開人多的地方，貼著墻根走，日光斜射過來，她一只腳踩著陰影，一只腳踩著日光，以一種矛盾的心態(tài)游走在富貴和平凡的交界。

    上次和晏書珩出行時，尚沒有這般彷徨局促。

    他因權(quán)勢和身份，可以在建康城從容行走，她也因此染了幾分他的從容。如今獨自出行，才知那些從他身上沾來的從容，是一個金籠子。她能看到外面的景象，不是因為自己翅膀有力，是因籠子的主人把她連帶籠子帶人帶了出去。

    此刻阿姒這才幡然醒悟，因為過去數(shù)月的失明，她漸漸對他養(yǎng)成了一種病態(tài)的依賴。

    身后遽然傳來急而快的腳步聲，顯然是沖著她來的。

    阿姒戒備回身，見到個陌生女郎。

    女郎和她一樣是淺綠的衣衫，明眸善睞，艷麗又不失靈動，她詫異地看著阿姒，但眼底并無惡意。

    阿姒看出她出身不凡，心念一動，這會不會是失憶前的故人？

    而那女郎看了看竹鳶，這才不大確信地往前一步：“你是阿姒？”

    見阿姒仍是茫然，她又指向她發(fā)間玉簪：“我是阿茵??！”

    阿茵，祁茵！

    阿姒沒想到會在這里偶遇，嘴唇張了又合，最終只像久別的老友般莞爾一笑：“阿茵?！?/br>
    祁茵很熟絡(luò)地拉過她，喜道：“你能看得見了！真好，原來不遮眼睛的阿姒這般好看，難怪晏……那家伙要用盡心思把你留在身邊，對了，你來建康，為何不來找我呢？是那廝不讓你出門？”

    阿姒笑笑：“阿茵不必為難，我知道他的真實身份了?！?/br>
    祁茵見她神情平靜，猜不出她對晏書珩的態(tài)度，試探問：“那你們現(xiàn)在是什么關(guān)系？”

    阿姒余光瞥向跟在身后的竹鳶，有些羞赧地低道：“我其實是因為墜崖失憶，他說我失憶前是世族女郎，我們兩三年前還有過前緣，他說他會娶我?！?/br>
    祁茵猜她這是被晏書珩那廝哄騙得動了情，但沒想到竟還是世族女郎，歪著腦袋苦想：“我之前一直在譙國，又因總是生病不常出門，對大小世族不大熟悉，你是哪家女郎?。俊?/br>
    阿姒搖頭：“我亦不知，只猜測自己是潁川人士。但他懷疑我是被族人算計才墜崖，怕我在仍失憶時回去會被欺負(fù)，便暫且留我在他身邊，我想……他對我也不錯，總不會騙我吧?！?/br>
    祁茵卻認(rèn)為這多半是晏書珩為了把人留在身邊的托辭，她抬起眼，阿姒因茫然而顯得雙眸懵懂的，霎時惹人憐愛。

    被這樣一雙眸子看著，祁茵生出一種護(hù)犢子般的柔軟，連聲音都不由得放軟了：“我對潁川那些大小世家也不大熟悉，只知道潁川說得上來的就是陳氏和姜氏，回頭我問問長兄?！?/br>
    她提到長兄，阿姒難免想起祁君和，又想到那位周小將軍，出于禮節(jié)問候道：“周小將軍可還好？”

    祁茵面色僵滯，扯了扯嘴角：“他好不好我不知道，我們已分居兩地，不日便要和離。”

    阿姒沒料到會是這樣的走向。

    她下意識想問為何，但很快想起記得自己知曉原因。

    祁茵灑脫地笑笑：“阿姒心細(xì)，想必早就發(fā)現(xiàn)苗頭了。不過我和離卻不是為了別人，而是因為我這人自私，哪怕旁人不知道，我也不想自欺欺人。”

    這樣其實對彼此都好，祁茵如此率真的人，定容不了一點瑕疵，阿姒又問：“那你今后打算如何？”

    祁茵端起杯盞，飲了一口，聳聳肩：“不如何，阿兄他孝敬母親，那般認(rèn)死理的人，這對他來說，已經(jīng)不能算離經(jīng)叛道，是有悖人倫?！?/br>
    要么維持現(xiàn)狀，要么逼他一把。

    祁茵拉起阿姒：“別提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了，難得碰到你，我們一道逛逛，這建康城中，好玩的地方可不少！”

    兩人相攜著往前。

    祁茵絮叨道：“我喜歡去大市逛逛，那些個文人雅集啊琴館啊簡直太無聊，也就我阿兄和晏書珩愛去。”

    阿姒不由想象起晏書珩在雅集上吟詩作賦、招蜂引蝶的模樣，蹙起眉：“我也不喜吟詩彈琴，愛去熱鬧的地方?！?/br>
    逛過大市后，兩人一道返回，祁茵要替母親取琴，便先去了一處斫琴館。

    剛要入內(nèi)，阿姒無意瞥見對面茶館前停了輛朱輪華轂，是王侯貴族的制式。

    從茶館內(nèi)齊刷刷出來幾名持劍侍從，緊接著一個玄衣金冠、通身貴氣的郎君走出。

    那人雖年輕，不過十八九歲的模樣，但一雙鳳眸狹長，眼尾透著淡淡的寒氣和懶意。

    祁茵隨之望去，訝道：“那不是陛下么？”

    陛下？阿姒不由好奇地多看了幾眼。

    皇帝走出幾步后，忽而回頭朝門口伸出手，嘴角綻出一個笑，眼底鋒芒慢慢變?nèi)帷?/br>
    繼而一個女子款款走出。

    看到那女子面容時，阿姒一怔。

    可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何如此，只是定定立在琴館門口，好似被抽走了神魂。

    第51章

    那女子一身緋紅衣裙, 眉眼清麗，似早春的梨花，可神色間透著慵懶和冷淡，仿佛世間一切都無法入她的眼。

    四目相對, 這樣一雙懶淡的眸子把將將涌起的記憶又沉入湖底。

    祁茵也留意到了, 但不以為意地牽著阿姒走入琴館：“是那妖妃啊?！?/br>
    “妖妃？”阿姒忍不住回頭望, 可那女郎已隨著年輕帝王上了馬車。

    “是正得圣寵的陳妃?！逼钜鹦π? “妖妃是戲言罷了，是因那陳氏女手段了得, 蠱惑得陛下都不思立后了?！?/br>
    阿姒本直覺地認(rèn)為這陳妃不是個壞人, 但想到那雙慵懶的眼, 耳邊又涌起那些流民的哭喊聲。

    她收回視線，隨祁茵入內(nèi)。等琴的功夫，祁茵見阿姒好奇，來了興致：“有時候男人就喜歡這樣若即若離的, 那位陳妃能迷住陛下，想必也是因為這股誰都不愛搭理的勁兒。她半年前還是夫人, 如今便成了貴妃，據(jù)稱陛下對她好到夜里親自給她暖腳。不過說來她也是潁川人士，是那陳少傅的次女, 據(jù)稱一直養(yǎng)在深閨，因體弱從未見過外客，神秘得很。”

    祁茵撥弄著茶盞，又道：“說起來陳家在先帝時便出了一位皇后、一位淑儀。陳皇后賢名在外，那位陳淑儀雖剛?cè)雽m不久便香消玉殞, 據(jù)稱也是德才兼?zhèn)涞呐?，還是這位陳妃的親jiejie呢?？蛇@陳妃那叫一個跋扈, 和她jiejie性情迥異，嘖嘖，沒想到陳氏出了位妖妃。”

    說著話，琴已送上。

    “走罷，這風(fēng)雅之地實在待不下去?！逼钜鸷桶㈡Τ隽饲兖^，在一處道口分別，臨走時，她附耳道：“適才在琴館中，我暗中讓一名畫師畫了你的小像，回頭我替你查一查。晏書珩那廝慣會騙人，與其指望他，不如指望我?！?/br>
    多一個人去查，便可多方驗證，阿姒朝她投去感激的目光。

    “謝謝你阿茵?！?/br>
    二人就此分別。

    阿姒幾人拐過一條巷子，迎面走上來一位錦衣玉冠的郎君。

    那位郎君徑直攔在阿姒跟前，呆呆盯著她看，嘴角勾起玩味又曖昧的笑：“這位女郎，我好像在哪見過你……”

    直勾勾的目光讓阿姒心生厭惡，身上的淡淡酒氣更讓人作嘔。

    可他的話卻讓她心間一動。

    她抬手?jǐn)r住要上前的護(hù)衛(wèi)和竹鳶，忍著厭惡淡聲問他：“敢問這位郎君是在何處見過我？可記得我的姓名？”

    那錦衣郎君見她竟主動搭話，梳著的也是未嫁女郎的發(fā)式，心間蕩漾起來，呆呆地看著她：“是在一副秘戲圖上?！?/br>
    阿姒面色倏然冷下來。

    這紈绔子弟分明是在戲弄她！

    但她不知道來人是何身份，不想憑添是非，扭頭就走。

    那人跟了上來，折扇攔在她前方：“在下說的句句屬實，女郎莫走啊。”

    他越這樣說，阿姒越生氣，想奪過他的折扇一把扔掉，但權(quán)衡一二后還是忍住了，只冷著臉快步往前走。

    身后護(hù)衛(wèi)忙上前，攔住那名浮浪子弟：“這位郎君，我家女郎是晏中書的客人，請您自重?！?/br>
    那紈绔子弟不信。誰人不知，晏書珩潔身自好，連個侍妾都沒有？五石散讓他放縱，笑道：“在下只想認(rèn)識認(rèn)識，晏中書和我父親交情頗深，不會怪我唐突的?！?/br>
    他仍要上前，阿姒連連后退。

    身側(cè)閃過一道身影，她驚慌之下，以為是那紈绔子弟，終于忍不住了，冷冷怒斥道：“放開你的臟手！”

    那紈绔子弟卻愣住了。

    俄爾一旁傳來一個清潤熟悉的聲音，伴隨令人安心的淡雅熏香。

    “阿姒別怕，是我。”

    聽到他聲音的那剎，阿姒生出錯覺，仿佛他們又回到了從前。

    是他身上的官服讓阿姒幡然醒神，但她還是往他身后躲去。

    晏書珩頗為受用，嘴角彎起。

    他低頭給阿姒一個安撫的目光。繼而意味深長地對那紈绔子弟說：“周二郎此言差矣，我和周大人只是點頭之交?！?/br>
    那位周郎君的酒頓時醒了大半。

    他們周家雖勉強(qiáng)在眾多世家中叫得上號，但他父親在族中不受重用，靠著和晏家二房交情甚好才得以擠入中書省做個不大不小的官，但在晏書珩跟前，卻是遠(yuǎn)遠(yuǎn)說不上話的。惹了晏書珩，他父親只怕要跟著遭罪，想到這，他的酒全醒了，忙躬身致歉：“是、是在下喝多了酒犯蠢，唐突女郎，在下這就回去醒酒。”

    他一溜煙跑了，晏書珩牽過阿姒的手，在她手心揉了揉：“沒嚇著吧？”

    阿姒輕輕抽回手：“沒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