徹骨的疼痛在整個腦袋里來來回回地游走。對它來說，要考慮狗簡單的一生中未來會如何實在太難了。它只覺得有種東西正在改變它的本性。入睡時，它好像會親身經(jīng)歷某些奇異的，不愉快的場景，其中有一次，它暴烈地撲向那個男孩，撕開他的喉嚨，又扒出他的五臟六腑，那些東西就像一個個熱氣騰騰的包，然后它在撕咬和悲號中醒了。

    它總是口渴，但不知什么時候又開始不愿意碰那個水碟。它硬著頭皮喝水時，感覺水就像鋼刨花，讓它的喉嚨劇痛，一直痛到眼睛里。

    現(xiàn)在它躺在草地上，懶得去理會那些熒火蟲。那個男人說話的聲音對它來說只是從上面?zhèn)鱽淼臒o關(guān)緊要的隆隆的聲音。相對于它不斷增長的痛苦，這些聲音已經(jīng)沒有了什么意義。

    “波士頓！”加利呵呵地笑著“波士頓！你究竟要去波士頓干什么？你怎么會認為我有這筆錢跟你一起去？我如果不把支票兌換成現(xiàn)金，恐怕哪兒都去不了?！?/br>
    “去你媽的，你老糊涂了?！眴袒卮?，他已經(jīng)相當醉了“你只要到床墊下去找找，就成了?！?/br>
    “那里只有臭蟲，”加利說，還在呵呵地笑著“那里滿是臭蟲，我連屁都不會放一個，你是不是已經(jīng)準備好再來一次狂歡？”

    喬把杯子遞給他，加利坐在椅子上調(diào)酒，黑暗中，這個多年的老酒鬼用一只熟練、穩(wěn)定、沉沉的手慢慢地調(diào)著酒。

    “波士頓！”他把酒小心翼翼地遞給喬“喬伊，我想你的腳又癢了。”加利是羅克堡，恐怕也是世界上惟—一個怪怪地稱他為喬伊的人“我想你是要去搞一次狂歡，從來沒見過你去過比波次茅斯更遠的地方?！?/br>
    “我去過一兩次波士頓。”喬說“你最好小心點，佩爾維爾，要不然我會放我的狗咬你?！?/br>
    “你不會放狗去咬一個兩手都拿著直直的削刀的喊叫著朝黑鬼?！奔永f，他偏下身子撫摩了一下庫喬身上的毛“你妻子怎么說？”

    “她不知道我們要去，她不需要知道?！?/br>
    “噢，是嗎？”

    “她要帶那個男孩南下去康涅狄克州見她的meimei和那個跟她結(jié)婚的頹廢的家伙，他們要去一星期。她中了彩票，告訴你也沒關(guān)系，所有的錢都是從那兒來的?！?/br>
    “她贏了點錢，是嗎？”

    “五千美元?！?/br>
    加利吹了個響哨，庫喬很不舒服地豎起了耳朵。

    喬把沙綠蒂晚飯時和他說的話告訴加利，沒有提到爭吵，說得好像整個一筆交易都是他的主意似的，男孩可以和她南下一周去康涅狄克州，然后在秋天和他一起去穆斯黑德。

    “所以你就可以去波士頓花掉她的一筆獎金，你這骯臟的老狗，”加利拍了拍喬的肩膀笑了起來“喔，你這條狗，干得好！”“我為什么不能？你記得我上次休息是哪一天？我記不得。這一周我?guī)缀蹙蜎]有休息。我本來計劃花一天半把里奇的國際車的馬達吊出來，修好閥門，現(xiàn)在有了鏈吊，我只要四個小時。我明天上午做，下午就可以完成。還有一個變速器的活，車主只是個初中老師。我可以把它推遲，幾件其它的活也可以堆遲，我只要打電話告訴他們我要去度假了?！?/br>
    “你去丙頓干什么？”

    “嗯，可以去芬威球場看該死的紅星隊的雙打比賽。去華盛頓大街的商業(yè)區(qū)—一”

    “戰(zhàn)斗地帶！該死，我知道那兒！”加利噴著鼻子大笑起夾，他拍了一下大腿“看一場骯臟的表演，玩命地鼓掌？”

    “只一個人去就沒什么意思了?！?/br>
    “那好，只要你肯在我兌現(xiàn)支票前分出一部分錢給我，我想我就可以跟你去?！?/br>
    “我很愿意?！眴讨兰永莻€老酒鬼，但借債時總很慎重。

    “我想，我已經(jīng)有四年沒碰女人了?！奔永貞浧鹜隆霸诜▏?，我把那個老jingzi工廠的大部分損失了，留下的那些，有時候行，有時候不行，去看看我火藥槍里還有沒有火藥一定很有趣。”

    “好?！眴陶f，他說話已經(jīng)含糊不清，耳朵也嗡嗡地叫了“別忘了棒球。你知道我上一次是什么時候去芬威的嗎？”

    “不知道?！?/br>
    “1——9——－6——－8——年，”喬靠倒在加利的手臂里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一邊說一邊把剛喝下去的酒又都吐了出來“我的小子還沒出生，他們和老虎隊打，六比四，輸了，這些乳臭未干的家伙。諾姆凱什在第八局一開頭就打了個本壘打。”

    “你想什么時候去？”

    “星期一下午三點左右，我想我老婆和孩子那天上午走。我會把他們送到波特蘭發(fā)狗車站，那樣我上午剩下的時間和下午的一半時間就可以做準備?！?/br>
    “乘小汽車還是乘卡車去？”

    “小汽車?！?/br>
    加利看問夜空，目光柔和，充滿夢想?！袄暇?，棒球，女人，”他說，稍稍站直了一點“我連屁都不會放一個?！?/br>
    “你去嗎？”

    “當然?！?/br>
    喬輕輕地歡呼了一聲，他們都笑起來，沒有誰注意到庫喬的頭正從鋒利的前爪上抬起來，輕輕地嗥叫了一聲。

    星期一的早晨，在珍珠色和深灰色的斑斑點點中來到了。

    霧很濃。布萊特坎伯看不清窗外的那棵像樹，它大約在三十米外。

    小樓仍在沉睡著，但他已經(jīng)睡不著了。

    他要去旅行，這讓他身上的每一個細胞都激動不已。只有他和母親，他感覺這會是一次很好的旅行，在意識深處，他很高興父親沒有一起去，他會自由自在，用不著費盡力氣去遵照某種神秘的男性理想活著，他知道自己的父親已經(jīng)達到了那種理想，但他連理解起來都很困難。他感覺很好，難以置信地好，難以置信地充滿生氣。

    他為那些沒有在今天這個好的、有霧的早晨出門旅行的人感到難過，因為大霧過后，又會是炎熱的一天。他計劃坐在汽車的窗邊，看夠從斯普林大街灰狗車站到斯圖拉特福特沿路每英里的景色。雖然他昨天很晚才睡，現(xiàn)在還不到五點但再要他待在床上，他會炸的。

    他躡手躡腳地穿上牛仔褲和羅克堡美洲獅t恤衫，又穿上一雙白色運動襪和他的凱茲鞋。他下樓做了一碗可可熊。他盡量輕聲地吃，但當嘎吱嘎吱的咀嚼谷制品的聲音穿過他的腦袋傳進他的耳朵時，他相信整個小樓都能聽見。在樓上，他的父親呼嚕地發(fā)著什么聲音，在雙人床上翻了個身，母親也在翻身，雙人床的彈簧吱吱地響著，他的頜跟著停住了。他想了一會兒，又從后門廊的碗柜里取出了第二碗可可熊，很輕地關(guān)上紗門。

    空氣已經(jīng)開始溫熱，但在大霧中，夏日里每一樣?xùn)|西的氣味都純凈得多了。

    東方，在一片影影綽綽的東西（他知道那是東方山坡盡頭的松林帶）上，他可以看見太陽，它從地平線上冉冉升起，看上去像一輪滿月那樣小，發(fā)著銀白色的光芒。潮氣很重，周圍仍一片寂靜。

    八、九點后大霧會消退，但今天一天都會很潮。

    布萊特眼前是一片白色的神秘世界，他被它神秘的快樂充滿了：一周后就要第二次收割的干草的氣息，糞肥，還有母親的玫瑰。他甚至可以聞到一些加利佩爾維爾家耀武揚威的金銀花的香氣。

    這些金銀花像一片膩人的、貪婪的葡萄藤的海洋，正在慢慢地埋葬標志加利地產(chǎn)的籬笆。

    他放下碗，向他所知道的谷倉方向走去。他走到院子的中間時，從肩上望回去，他們家的小樓在白霧中消退得只剩下一個模糊的輪廓。又走了幾步，那個輪廓完全被吞沒了。白色中只剩下他自己和正低頭看著他的銀白色的小太陽。他可以聞到灰塵、潮氣、玫瑰和金銀花的氣味。

    一聲嗥叫。

    他的心跳到嗓子眼，不自覺地退了一步，全身的肌rou收縮成一束束的鐵絲。

    他像一個突然掉進童話故事里的孩子，恐懼中的第一個念頭是：狼！他慌然四顧，然而周圍只有一片白色。

    庫喬從霧中出現(xiàn)了。

    布萊特的喉嚨中咕咕地發(fā)出一聲抱怨。

    那只和他一起長大的狗，那只耐心地拉著身穿喬在鋪里為他做的全套“盔甲”坐在可謂飛行器里，快樂地尖叫著的五歲小布萊特繞著院子一圈一圈跑的狗，那只每天下午風雨無阻地在郵箱進安靜地等他放學(xué)回來的狗和在晨霧中顯然出來的這個一身泥污、毛發(fā)蓬亂的鬼魂幾乎沒有一點相似之處。這只圣伯奈特狗可憐的眼睛現(xiàn)在有點發(fā)紅，愚蠢地向下看著，它們不像是狗的眼睛，倒像雙豬的眼睛。它的身上覆蓋著一層棕綠色的泥，像是剛在草地底的沼澤里打過滾，它的鼻吻向上皺起，可怕地像人似地向布萊特咧著嘴，把他嚇呆了。布萊特感到的只是他的心，他的心正在喉嚨口怦怦地向外跳。

    混濁的白沫正慢慢地從庫喬的牙縫間向下滴。

    “庫喬？”布萊特輕輕地叫了出來“庫喬？”

    庫喬看著這個男孩，已經(jīng)認不出他了。

    它認不出他的相貌.認不出他衣服的顏色（它不能像人類那樣精細地分辨顏色），認不出他的氣味。

    它看見的是一只兩條腿的惡魔。庫喬病了，它看到的每一樣?xùn)|西都荒誕、恐怖，它的腦海里只有兇殺，它要撲咬，要撕打，它心靈深處看見一個自己迷霧般的影子向這個男孩撲去，把他撲倒在地，把他的骨rou撕開，喝那垂死的心臟搏動出的一股一股的血。

    這時，那個恐怖的形狀說話了，庫喬認出了他的聲音。是那個男孩那個男孩，那個男孩從沒有傷害過它，它曾愛過那個男孩，他要它去死，它就會去死。

    這種感覺驅(qū)散開了兇殺的印象，讓那種印象如同它周圍的白霧一般模糊，消失了。

    它病中那條湍急、喧囂的河流堵斷，又重新接上了。

    “庫喬，怎么啦？”

    但被編幅抓破鼻子前的那個庫喬最終消失了，那條病了的、危險的狗，最后一次翻轉(zhuǎn)了出來。

    庫喬跌跌撞撞地轉(zhuǎn)身走進白霧深處。白沫從它的鼻吻濺落到塵土上。

    它開始笨重地跑，它想跑出疾病，但那疾病跟著它跑，嗡嗡響著，大聲抱怨著，讓它在仇恨和兇殺中渾身劇痛。

    它開始在高高的狗尾巴草叢中翻滾，它啃它們，它的眼睛也在翻滾。

    世界是一片瘋狂的氣味的海洋，它要找到每一種氣味的來源，撕碎它們。

    庫喬又開始曝叫。

    它站了起來。

    它，一條近兩百磅重的大狗，滑向霧氣深處。

    庫喬消失了。

    布萊特在大霧籠罩的院子里呆呆地站了十五分鐘，不知所措。

    庫喬病了。它可能吃了毒餌或其它什么東西。布萊特聽說過狂犬病，如果他見過一只表現(xiàn)出狂犬病病癥的土撥鼠、狐貍，或野豬，他會想起狂犬病。

    但他從來沒有想過他的狗會得那種可怕的大腦和神經(jīng)系統(tǒng)的疾病。看來最有可能是吃了毒餌。

    他要告訴父親，父親會告訴獸醫(yī)，也可能父親就會自己動手為庫喬做些事。

    兩年前，他就用鑷子拔出庫喬鼻吻上的野豬刺，他先把刺豎起來，又放平，最后拔出來，小心不讓它們斷在里面，否則就會潰爛。是的，他應(yīng)該去告訴父親，父親就會像庫喬上回碰到豬rou松先生之后那樣為他做些事。

    但旅行怎么辦？

    沒有人會告訴他他母親是通過孤注一擲的策略，或運氣，或兩者的結(jié)合，才為他們贏得了旅行。

    像大多數(shù)孩子一樣，他能感覺到父母之間的波折，就像一個經(jīng)驗豐富的向?qū)芮宄刂辣狈焦矖l河流的每一處境蜒曲折處一樣.他能感覺到情感的河流如何從昨天流向今天，再流向明天。這次旅行報勉強，雖然爸爸同意了，但布萊特感覺到，這同意的背后有著勉強和不快。在他把他們送上路之前，能否成行還是個問題，如果他告訴爸爸庫喬病了，他會不會以此為借口把他們留在家里？

    他一動不動地站在院子里，一生中第一次，他的感情和思想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境地。過了一會兒，他到谷倉后面去找?guī)靻?，他壓低著聲音叫它——他的父母仍在睡覺，他知道聲音在晨霧中會如何傳播。但哪兒都沒有找到庫喬。

    幸虧沒有。

    鬧鐘四點三刻把維克吵醒了。他起來關(guān)掉了它，迷迷糊糊地進了衛(wèi)生間，心里罵著羅格布瑞克斯通。羅格從不像一般旅行者那樣在驗票前二十分鐘到達機場。不能怪羅格，他只是一個總會碰到意外的人，他總會碰上車胎漏氣，堵車，道路坍塌或地震之類的事，外層空間的異類大概還會湊準今天降落到22號飛機跑道上。

    他沖澡，刮胡子，吞了幾顆維他命，又回到臥室穿衣服。大雙人床空了，他嘆了口氣。和多娜度過的這個周末不太愉快實際上，他不得不誠實地承認，他這一生中再也不愿意過這樣一個周末了。在孩子面前，他們還是保持著正常的、快樂的面孔，但維克覺得自己像是在出席一次假面舞會。他不喜歡邊笑邊感覺臉上的肌rou如何工作。

    他們睡在一張床上，但維克第一次覺得這張大得像為國王設(shè)計的雙人床小了。他們各躺一邊，中間是一片皺巴巴的無人地帶。星期五和星期六他都徹夜未眠，多娜的每一次移動，她的身體擦著睡衣發(fā)出的每一個聲音都能清楚地傳進他的耳朵。這幾乎要讓他發(fā)瘋。他發(fā)現(xiàn)自己在想，在那塊空白的另一邊，多娜是不是也一直醒著？

    昨晚，星期日的晚上，他們努力解決中間的那塊空地。性生活勉強可以說是成功的（只是有一點嘗試性的味道），至少結(jié)束后兩人都沒有尖叫，不知什么原因維克病態(tài)地認為至少有一個人應(yīng)該尖叫。但維克也不能肯定他們做的能不能稱之做ài。

    他穿上一套灰色夏裝西服，收拾好兩只手提包。有一只比另一只沉得多，重包里裝了夏普谷制品的大部分文檔，所有的圖解說明都在羅格那兒。多娜在廚房里做奶蛋餅，茶壺在爐子上燒著，剛噗噗響起來。她穿著他的法蘭絨睡袍，臉有些腫，好像睡眠沒有讓她得到休息，而是一直在無意識地擊打著她的臉。

    “這種天氣飛機能起飛嗎？”她問。

    “它會燒掉，現(xiàn)在就能看見太陽了?！彼噶酥复巴?，輕輕在她脖子上的裸露處吻了一下“你沒有必要起來。”

    “沒關(guān)系。”她把做奶蛋餅的夾板鐵模的蓋子提起來，輕靈地取出一個餅到盤子里，遞給他“真希望你不要離開我?！彼穆曇舻偷偷摹安灰F(xiàn)在離開，昨晚后我一直這么希望?！?/br>
    “沒有那么糟，不是嗎？”

    “以前沒有?！倍嗄日f。一種痛苦，幾乎是隱秘的笑觸著她的唇，飛了出去。她用鋼絲攪拌器打著做奶蛋餅的混合物，倒了一勺在鐵模上，蓋上了蓋子。咝。在兩只杯子（一只上面寫著維克，還有一只寫著多娜）里，她倒了一些開水，端上桌?！俺阅痰帮灠桑绻阋葺u，櫥里也有?！?/br>
    他取了些果醬，坐下來，他在如蛋餅上涂了些黃油，看著它逐漸融進那些小方孔里，他小時候就總是這樣。草莓醬是斯馬克爾牌的，他喜歡這種牌子。他在餅上隨意涂著，它現(xiàn)在看起來很棒，但他不餓。

    “你會不會到波士頓或紐約？”她問，背對著他?！敖鉀Q問題？還是和他們相持不下？”

    他微微跳了一下，臉也紅了。他很高興她背過了身去，他很不愿意她看見是自己臉上拍勺表情。他不生氣，他腦海里有一種給男傳十美元而不是平時的一美元，然后問他幾個問題的感覺，有時羅格就會這么干。

    “我今天會很忙，沒心思逗樂?！?/br>
    “廣告是上怎么是說的？果凍總有空?！?/br>
    “是不是要把我氣瘋，多娜？還是想干什么？”

    “不是，繼續(xù)吃吧，你馬上就要喂飛機了?！?/br>
    她給自己上了一塊奶蛋餅，坐了下來。沒有黃油，只澆上一點佛蒙特少女果汁，這就是她要的全部了。我們相互間有多么了解，他想。

    “你什么時候去接羅格。”她問。

    “經(jīng)過激烈的談判，我們把時間定在六點?！?/br>
    她又笑了，但這一次溫暖而多情“他是不是又想做一只早烏？”

    “可不是，我真奇怪他怎么還沒有打電話來看我有沒有起來?！?/br>
    電話鈴響了。

    他們從桌子上看著對方，一陣長長的沉寂后，兩個人同時大笑起來。這是一個很珍貴的瞬間，肯定比昨晚小心翼翼地做ài珍貴。他看見她的眼睛美好，清亮，有一種窗外晨露般的迷人的灰色。

    “快點，別吵醒了泰德兒。”她說。

    他做到了。是羅洛。他確告羅格他起來了，穿上衣服了，已經(jīng)做好一切思想準備，他會在六點按約定接他。他掛了電話，考慮路上要不要談多娜和斯蒂夫坎普的事。還是不提了吧，倒不是羅格不會有好的建議，他當然會有。但即使羅格答應(yīng)不告訴奧爾西亞，他多半還會向她說的。他懷疑奧爾西亞在橋牌桌旁聊天時，會發(fā)現(xiàn)很難抵御住把這個滋滋有味的故事和別人分享的誘惑。這一長串推理讓他從頭到腳都非常沮喪?？磥硪坏f出這件事，他們倆就埋葬了自己。

    “可愛的老羅格?！彼f著，又站了起來。他努力做出一個微笑，但沒做成，他沒把握住時機。

    “你能把你們所有的東西都塞進‘美洲豹’嗎？”

    “當然，也只能這樣。奧爾西亞需要他們的車，而且你有——噢，媽的，我把要找喬坎伯修品托車的莫忘得一干二凈。”

    “你心里有其他事?！彼恼Z調(diào)里略微有一點譏諷“沒關(guān)系，我今天不送泰德去夏令營，他有點抽鼻子。如果你覺得合適，夏天余下的時間我可以讓他一直待在家里，他出去的時候我總遇到麻煩?！?/br>
    淚水奪眶而出，她的聲音哽咽，細弱，模糊，他不知道該說些什么，看著她用一張面巾紙捂著臉抽泣，他不知所措。

    “無論什么?！彼穆曇粲行╊澏丁盁o論什么都會很好?！彼掖业夭蛔屪约褐袛唷澳阒灰o坎伯一個電話。他總在那兒，我想他不用二十分鐘就能修好，即使他再換一個化油器

    “你離開后還會繼續(xù)考慮這事嗎？”她問“還會考慮我們倆以后怎么辦嗎？我們倆？”

    “會的?！彼f。

    “我也會。再吃一個奶蛋餅嗎？”

    “不，謝謝?！睂υ捯呀?jīng)開始變得超現(xiàn)實了。突然間他想出去，離開這里，突然間他覺得那個旅行很重要，很有吸引力。他產(chǎn)生了一種想法，他要離開這一大堆東西，把自己和它們遠遠隔開。他覺得自己被突然扎了一針能產(chǎn)生預(yù)感能力的藥劑，腦海中看見飛機穿出纏結(jié)的霧海飛向藍天。

    “我能吃一塊奶蛋餅嗎？”

    兩個人四處環(huán)顧，驚了一下。是泰德，他身上穿黃色的睡衣，手里拎著玩具小狼的一只耳朵，肩頭披著一塊紅色的毛毯，站在走廊里，看起來像個睡眼朦朧的小印第安人。

    “我想可以現(xiàn)在給你做一個。”多娜說，她有些驚訝，平時泰德并不早起。

    “是不是電話把你吵醒了，泰德？”維克問。

    泰德?lián)u了搖頭?！拔蚁朕k法自己早早醒了過來，可以和你再見，爸爸，你真要走嗎？”

    “時間不長?！?/br>
    “太長了?！碧┑聭n郁地說?！拔以谌諝v里你回來的那天上畫了個圈，mama已經(jīng)告訴了我是哪一天。這以前我每天都會把剛過去的日子劃掉。mama說她每天晚上會給我念‘惡魔的話’?！?/br>
    “那很好，不是嗎？”

    “你會打電話回來嗎？”

    “我每隔一天在晚上打個電話回來?！本S克說。

    “每天晚上?！碧┑聢猿?，他爬到維克的膝上，把玩具狼放到碟子邁，自己吱吱嘎嘎地開始咬一片烤面包。

    “每天晚上，爸爸。”

    “我不能每天晚上。”維克說，又想起羅格制訂的那份讓人透不過氣來的日程表。

    “為什么不？”

    “因為——”

    “因為羅格叔叔制訂的計劃很緊?！倍嗄日f，她把泰德的奶蛋餅端上桌?！皫夏愕耐婢呃?，到這兒來吃。爸爸明晚會從波士頓打電話過來，談?wù)劙l(fā)生的事。”

    泰德到桌子盡頭他的位子上坐下。他面前有一個放餐叉的墊子，上面寫著：“泰德，能不能給我?guī)б粋€玩具？”

    “可能，只要你做個好孩子。我可能今天晚上就打電話回來，你就會知道我平安到了波士頓”維克入迷地看著泰德在奶蛋餅上倒了很多果汁“你想要什么樣的玩具？我們會去看看?！笨粗┑鲁阅痰帮灒蝗幌肫鹛┑孪矚g吃雞蛋，炒的，煎的，煮的，和煮得很老的雞蛋，泰德都會狼吞虎咽般一掃而光?！疤┑?？”

    “什么，爸爸？”

    “如果你希望人們買雞蛋，你會告訴他們什么？”

    泰德想了想“我會告訴他們雞蛋的味道很好?！彼f。

    維克和妻子的目光又相遇了，他們又有了和電話鈴響時一樣的那種瞬間，這次他們會心地笑了。

    他們的分手很平淡。只有泰德、他還不能掌握未來會有多短，哭了。

    “你會考慮嗎？”他爬進“美洲豹”時，多娜又問。

    “會的?！?/br>
    但在開往布里奇頓去接羅格的一路上，他考慮的只是那兩個幾近完美的交流的瞬間。一個早上兩次，不很壞。他們相處總共已經(jīng)有八、九年了，幾乎是他全部人世生活的四分之一。他開始考慮人類交流的整個概念是多么荒唐可笑——需要無數(shù)次那么荒唐的重復(fù)，才會得到一點點。當你投入時間，想要得出好結(jié)果時，你必須仔細。是的，他在考慮它。他門曾今很好，盡管現(xiàn)在有一些通道關(guān)閉了，充滿了天知道多少亂七八糟的黑乎乎的污穢的東西（而且這些東西中有一部分還在蠕動），大量的其它通道還打開著，還處于非常良好的工作狀態(tài)。

    必須要仔細考慮——但也許不能一次考慮得很多。事物自己會逐漸放大的。

    他打開收音機，開始想可憐的夏普谷制品老教授。

    七點五十，喬坎伯把車開出波特蘭灰狗車站，大霧已經(jīng)被陽光驅(qū)散，卡斯考銀行和信托公司頂上的數(shù)字鐘指向了73度。

    他開著車，帽子端端正正地扣在頭上，隨時準備向那些開車從路上鉆出來或插到他前面的人發(fā)火。他憎恨在城市里開車。和加利到波士頓后，他準備把車停到一邊去，直到他們要回家時再碰它，如果他們迷了路，就乘地鐵，沒有迷路，就走路。

    沙綠蒂穿著她最好的緊身褲——它的顏色是寧靜的綠色——和一件領(lǐng)口打著褶邊的白色棉襯衫，她戴了耳環(huán)，這讓布萊特有點驚奇，除了進教堂外，他一點也記不起母親什么時候載過耳環(huán)。

    布萊特看見她給爸爸準備好谷制品早餐后，就一個人上樓去換裝。喬幾乎一言不發(fā)，遇到什么問題只是支吾一兩聲草草應(yīng)付，然后打開收音機聽起球類比賽的成績，完全終止了談話。他們都擔心這種沉默預(yù)示著一種毀滅性的爆發(fā)，一種在他們旅行問題上想法的突然轉(zhuǎn)變。

    沙綠蒂已經(jīng)穿上了緊身褲，正在穿襯衫。布萊特注意到她戴著一副桃紅色的胸罩，這也讓他驚奇，他不知道他母親還有不是白色的內(nèi)衣。

    “媽。”他急切地說。

    她轉(zhuǎn)向他——幾乎她要轉(zhuǎn)到他身上?！八麑δ阏f了什么嗎？”

    “不不。我是說庫喬?！?/br>
    “庫喬？庫喬怎么啦？”

    “它病了?！?/br>
    “你什么意思，病了？”

    布萊特告訴她他在后臺階上吃了第二碗可可熊，他走進霧里，以及庫喬突然出現(xiàn)，眼里發(fā)出紅光和野性，鼻吻向下滴著白沫。

    “它走起來也不正常。”布萊特最后說“它有一點，你知道，蹣跚。我想最好告訴爸爸?！?/br>
    “不?！彼赣H厲聲說，一把抓住他的肩，把他抓得很疼“不要告訴他！”

    他驚慌失措地看著她。她微微松了手，用一種稍微平靜一點的語調(diào)說：“大慨是它從霧里出來的樣子，把你嚇壞了。也許它一點問題都沒有，知道嗎？”

    布萊特的腦子在找一些確切的詞，想讓她知道庫喬看起來如何可怕，和有一刻地如何感到那條狗要撲向他。他沒有找到，也可能他不想找到。

    “如果有什么不對的地方?！鄙尘G蒂說“可能只是出了一些小問題，它可能吃了一只臭鼬——”

    “我沒有聞到什么臭——”

    “或者它可能在追一只土撥鼠，或一只兔子，它甚至可能在下面的沼澤地里驚跑了一只駝鹿，或者它吃了一些蕁麻?！?/br>
    “也許它會?！辈既R特疑惑地說。

    “你父親聽說這種事時大概只會跳起來。”她說“我現(xiàn)在就可以聽見他說，‘病了，它病了？那好，它是你的狗，布萊特，你自己照看它，我有太多的事，沒有時間浪費在你的那條野狗身上?！薄?/br>
    布萊特不高興地點點頭。他自己也這么想，喬在廚房里悶悶不樂地一邊吃飯，一邊還大聲播放體育新聞，也讓他確信這一點。

    “如果你就這樣離開它，它就會去找你爸爸要東西吃，你爸爸就會照顧它。”沙綠蒂說“盡管他從來不說，但他幾乎就像你一樣愛庫喬，如果他發(fā)現(xiàn)有什么地方不對，就會把它送到南巴黎的獸醫(yī)那兒去?！?/br>
    “好吧，我想他會?！眒ama的話聽起來很有道理，但他還是不太高興。

    她彎下頭在他面頰上吻了吻?！拔蚁敫嬖V你，只要你愿意，今晚我們可以打電話給你父親。你看怎么樣？和他通話時，你就隨便地問一句，‘你在喂我的狗嗎，爸爸？’然后你就會知道?！?/br>
    “好。”布萊特說，他滿意地看著母親，她也向他微笑，相信已經(jīng)避開麻煩了。

    然而事與愿違，在喬把車退到門廊的臺階前，開始一聲不響地裝他們的四件行李（沙綠蒂偷偷摸摸地在其中的一件里放進了她所有的六本快照集）之前一段似乎無限長的時間里，他們遇到了新的煩惱——一喬把車開走以前，庫喬會不會溜進后院，纏住喬，然后問題又來了？

    但庫喬沒有出現(xiàn)。

    喬放下鄉(xiāng)紳車的后尾板，把兩件小行車交給布萊特，自己拿了兩件大的。

    “女人，你帶了那么多行李，我真懷疑你是要去做一次里諾離婚旅行，而不是南下去康涅狄克州?！?/br>
    沙綠蒂和布萊特不自在地笑了。這話聽起來好像試圖在說幽默，但對喬坎伯，你什么都不能確信。

    “也許真會有這么一天?！彼f。

    “我想那我只好追上你，用我的新鏈吊把你拽回來了?！彼樕蠜]有一絲笑，綠帽子古板地扣在后腦勺上?！昂⒆?，你會照看好你媽嗎？”

    布萊特點點頭。

    “好，這樣就好?！彼苛肆坎既R特?！澳阋呀?jīng)長得那么高了，可能已經(jīng)不會給你的老爸爸一個吻了?！?/br>
    “我想我會的，爸爸?！辈既R特說。他緊緊地摟著父親，吻他粗糙的面頰，他聞到汗臭味和隔夜伏特加酒的味道。對父親的愛讓他自己也感到非常吃驚，他有時會體會到這種感受，而且總是在毫不經(jīng)意的時候（近兩年來這種感受越來越少，他母親大概不知道，告訴她大概她也不會相信）。這種愛和喬坎怕日復(fù)一日地對他和他母親所做的事毫無關(guān)系，它是一種原始的生物性的東西，但他可能永遠難以從中解脫出來，那是一種會縈繞人一生的由多種夢幻般的內(nèi)容形成的印象：煙味，鏡中雙面剃刀的影子，懸在椅子上的褲子，某些咒罵的話。

    他的父親擁抱了他，然后轉(zhuǎn)向沙綠蒂。他伸出一只手指放在她下巴下，把她的臉抬起了一點。低矮的紅磚房后的停車場上，傳來一陣低沉的汽車啟動聲，那是隆隆的柴油機的聲音?！巴娴瞄_心。”他說。

    她的眼睛浸滿了淚水，她迅速把它們擦掉，那種姿勢有點像在發(fā)火?！皶摹！彼f。

    突然那種繃緊的、閉塞的、捉摸不定的表情又落到他的臉上，像啪地合上的武士的面盔。他又是一個完完全全的鄉(xiāng)下人了?！鞍堰@些包都搬進去，孩子！感覺這個里面有鉛老天幫把勁！”

    他和他們留在一起，直到四個包都檢查過。他仔細看過每個包上面的標簽，一點沒注意到抬包工那種屈尊似的逗樂表情。他看著抬包工用一輛獨輪小車把行李推出去送到汽車的狹道里，然后轉(zhuǎn)向布萊特。

    “跟我到人行道上去?！彼f。

    沙綠蒂看著他們走出去。她坐在一個硬座上，打開手提包，取出一塊手帕，非常煩惱。看起來好像他只是祝她玩得好，然后要把孩子帶回家。

    在人行道上，喬說：“讓我給你兩條建議，孩子。你可能一條都不會用，男孩總是這樣，但我想這不會妨礙父親說出它們。第一條是這樣：你要去見的那個人，那個吉姆，他什么都不是，他只是一塊狗屎。我同意你去進行這個短期小旅行的一個原因，是我覺得你已經(jīng)十歲了，十歲的人應(yīng)該已經(jīng)能分辨得出糞塊和香水玫瑰了。你見到他就會明白。他什么事都不干，只是坐在辦公室里，翻弄一些紙。這個世界上的各種麻煩中，有一半就是出在這種人身上，因為他們的腦子和手之間的聯(lián)系已經(jīng)斷開了?！眴痰拿骖a像開始在發(fā)燒“他只是一塊狗屎，可能你現(xiàn)在會不同意我的話，去那兒看看就知道了。”

    “好的。”布萊特說，他的聲音不高，但是很沉著。

    喬坎伯微微笑了?！暗诙€建議是，讓你的手捂好你的口袋。”

    “我沒有鈔——”

    坎伯取出一張皺巴巴的五美元紙幣：“有，你現(xiàn)在有了。不要在一個地方把它花光。笨蛋總是很快和他的錢分開的?！?/br>
    “好的，謝謝你。”

    “再見。”坎伯說，他沒有要第二個吻。

    “再見，爸爸。”布萊特站在人行道上，看著父親鉆進汽車開走了。這是布萊特最后一次見到他。

    同一天早上八點一刻，加利佩爾維爾穿著尿漬斑斑的內(nèi)褲從屋里出來，對著金銀花撒尿。他固執(zhí)地認為，有一天他的帶著酒氣的尿會讓金銀花作嘔得枯萎。但這一天還沒有來到。

    “啊——我的頭！”他大喊，澆灌爬上他籬笆的金銀花時，他用空出來的那只手抓著頭。他眼睛里有一道道鮮紅的小點。最近他的心臟像個老水泵那樣卡喀卡塔地轟鳴，好像抽的不是血，而是空氣。在他快把自己拉光（近來這種情況越來越多），又從皮包骨的兩腿間咕嚕咕嚕地大量地排出他那惡臭的腸脹氣后，他感覺到一陣猛烈的胃痙攣。

    他轉(zhuǎn)身要回去，就在這時候，他聽見了降叫聲。這是一種低沉、有力的聲音，它就從他長滿金銀花的庭院邊緣和外面的干草場相匯處的外側(cè)傳來。

    他迅速轉(zhuǎn)向那聲音，他忘了頭痛，忘了心臟卡喀卡哈的轟鳴，忘了胃痙攣。已經(jīng)有很長時間他的腦海中沒有重現(xiàn)法國戰(zhàn)爭中的幻景，但是現(xiàn)在他有了，突然間他的思想在尖叫：德國人！德國人！全班臥倒！

    但不是德國人。草分開的時候，出現(xiàn)在那里的是庫喬。

    “嘿，孩子，你嗥叫什——”加利說著，結(jié)巴了。

    從他上次看見瘋狗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二十年了，但他永遠忘不了那一幕。那時他剛結(jié)束一次露營旅行，順著東港線回頭，正路過馬基亞斯的阿摩考車站。他開的是那輛地五十年代中期買的印第安摩托車。一只喘著粗氣、骨瘦鱗峋的黃狗像一個鬼魂，在那個阿靡考車站外游蕩。它側(cè)面的軀體隨著急促的呼吸凸凹變化著，泡沫像穩(wěn)定的水流從嘴角滴下，它的眼珠狂亂地翻著，后半身粘著一塊塊糞便。它幾乎不是在走，而是在滾，好像有某個刻薄鬼半小時前剛掰開它的嘴，向里面灌滿了廉價威士忌酒。

    “棒極了，它在那兒?！毙捃嚬ふf，他扔下活動扳手，沖進連通到車站停車場的一間擁擠、昏暗的小辦公室里，出來時他沾滿油污、指節(jié)粗大的手里握著一支30——30手槍。他迅速跑上柏油停車場，單膝點地，開始射擊。第一槍低了，一片血云中子彈削飛了那只狗的一條后腿，但它卻幾乎紋絲不動（那情景加利記得很清楚、庫喬現(xiàn)在就這樣），然后它只是四面看了看，不知道自己身上發(fā)生了什么事。修車工的第二槍幾乎要把它劈成兩半，黑紅色的濺射中，那條狗劈開的軀體撞上車站旁的一輛摩托車。不一會兒，又有三個男人開車進了車站，他們是華盛頓縣三個個頭最小的男人，肩靠肩擠在一輛1940年造的道奇小貨車的駕駛室里，都帶了武器。他們魚貫而出，對著死狗又開槍射擊了八到九槍。一小時后，當修車工剛在加利的印第安摩托車前按上一個新前燈時，縣狗類官員駕著一輛乘客測設(shè)有車門的斯都德貝克爾車來了。她戴上一副長橡膠手套，切下黃狗腦袋的殘留物，送到州健康福利部去了。

    庫喬看起來比多年以前的那條黃狗敏捷得多，但其它特征幾乎完全一樣。還沒有病入膏盲，他想，更危險！圣耶酥，該去拿我的槍——

    他開始往回跑“嗨，庫喬好狗，好孩子，好狗子——”庫喬站在草坪的邊緣，巨大的腦袋低著，眼睛發(fā)紅，像蒙著一層薄膜。他在嗥叫。

    “好孩子——”

    在庫喬聽來，這個男人的話就像風一樣毫無意義。它能感到的只是這個男人發(fā)出的氣味，一種熱、惡臭、刺鼻的氣味，一種恐怖的氣味，一種讓它要發(fā)瘋的不能忍受的氣味。它突然知道，是這個男人讓它得了病。它向前猛沖過去，胸中的嗥叫驟然變成震撼一切的怒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