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1 當(dāng)清晨的第一縷陽光又照到致庸臉上,他才悠悠醒來,想起自己在什么地方,當(dāng)下忍不住伸手摸摸自己的腦袋,心中好一陣慶幸。他揉揉眼睛,四下張望,只見劉黑七就睡在離他不遠(yuǎn)的地方,仍舊四仰八叉地躺著,鼾聲大作,想來這便是他的居室了。致庸仔細(xì)看了一下,不禁大為吃驚,室內(nèi)雖然凌亂,但桌上、幾上、床上、地上,到處都擺放著書。致庸伸手抓過幾本,又吃了一驚,孟子、中庸、大學(xué)、道德經(jīng)、武穆兵書致庸忍不住,起身上前推攘劉黑七道:“劉寨主,起來起來!我我我真替你惋惜!原來你這人要文有文,要武有武,腹有詩書,胸有韜略,多好的人才,你不去投軍,或鎮(zhèn)守邊關(guān),或平定內(nèi)亂,你跑這兒占山為王來了你!” 劉黑七好容易被他推醒,揉揉眼睛,打個哈欠,冷笑道:“你一個商人,也來和我論書?”致庸笑道:“劉寨主,這話該我先問你!你都嚇住我了,你一個山大王,也看得懂莊子?”劉黑七上下打量他道:“怎么,喬東家也知道莊子?”致庸呵呵一笑,謙虛道:“知道得不多,略知一二吧!”劉黑七盯著他的眼睛,突然背道:“北海有魚,其名為鯤?!敝掠刮⑽⒁恍?,接口道:“鯤之大,不知幾千里也。”劉黑七突然神情大變道:“化而為鵬,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沒想到,你喬致庸一個jian商,也知道逍遙游!”致庸立刻發(fā)怒反駁道:“劉寨主,喬致庸不是jian商,在下是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商人!”劉黑七仍舊笑道:“喬致庸,我真服了你了!在這些事情上,你還真是認(rèn)真!” 致庸笑道:“事關(guān)名節(jié),不能不認(rèn)真。你劉寨主身在綠林,都背得出逍遙游,致庸自幼讀書,為何就不能酷愛莊周?”劉黑七看著他,笑道:“這樣看來,我一個強盜,你一個財主,也有了共通之處了!”致庸趕緊道:“打住,只要劉寨主還在老鴉山上為匪為盜,致庸與你就沒有共通之處!” 劉黑七頓時變色,想了想悻悻然笑道:“好好好,沒有共通之處。那你告訴我,你為何喜歡莊子?”致庸看著他.正色道:“喬致庸喜歡莊子,自有喬致庸的道理。莊子有形而不拘于形,心如涌泉,意如飄風(fēng),身如涸轍之魚,心卻游于壙垠之野。釣魚要釣東海之鰲,化鳥要如鯤如鵬,水擊三千里,一飛九萬仞。豈會像劉寨主這樣,占山為王,打家劫舍,成為民之大害!” 劉黑七勃然變色,拍案怒道:“喬致庸,你給我住口!我忍了你多時,你還要罵我打家劫舍,為匪為盜!難道我生下來就想當(dāng)強盜?當(dāng)初我也是讀書出身,練就一身武藝,想走那科舉的正途,將來衣錦還鄉(xiāng),封妻蔭子,可是算了,不說了!當(dāng)今這個世道,你不讓我們這些人做強盜,你讓我們做什么?”致庸腦子飛快地旋轉(zhuǎn)起來,一拍大腿叫道:“對啊,跟我下山,棄惡從善,重做良民。你們跟我一起經(jīng)商,那比做強盜好得多!”劉黑七目瞪口呆地看著他,繼而笑得捂住肚子:“喬致庸,你,你你真會說笑話,讓我放著山大王不當(dāng),跟你去經(jīng)商?眼下天下大亂,商路不靖,你還經(jīng)什么鳥商,干脆你也甭走了,入伙跟我們一起當(dāng)強盜,咱們大碗喝酒,大塊吃rou,那才叫痛快!” 致庸沒料到劉黑七竟然開口拉他人伙,當(dāng)下“呸”了好幾聲,道:“天下四行,士農(nóng)工商,商也是國之大事,跟我一起經(jīng)商,一可以富國,二可以自富,怎么是說笑話?”劉黑七停住笑,默默看他,想了好一會,突然道:“喬致庸,我的腦子都叫你搞糊涂了,你昨天單人獨騎上我的老鴉山,不是來勸我下山,跟你一起經(jīng)商吧?” 致庸也呆了呆,繼而搖頭笑道:“劉寨主,喬致庸明人不說暗話,我本來是想勸你和喬家罷手言和的,但剛才你問我眼下這世道能讓你們做什么,我突然覺得大家一起販茶是個好營生?!闭f著一拱手,正色道:“如果劉寨主不棄,致庸就請尊駕帶你的弟兄下山,和致庸一起去江南販茶!如何?” 劉黑七怔怔地看著他,好一會又半信半疑問道:“喬致庸.你真的想讓我?guī)烁阋黄鹑ソ县湶??”致庸道:“?dāng)然是真的。劉寨主,跟喬致庸一起南下,你們可幫我護(hù)送銀車,從此一起經(jīng)商,為國生利,為民生財,祁、太、平三縣地面上多了一個經(jīng)商的劉黑七,少了一個占山為王的劉寨主!”他越說越激動,當(dāng)下拉住劉黑七的手道:“劉寨主,這才是真正的替天行道,怎么樣?”劉黑七甩開他的手,臉色微變道:“喬東家,這么說,你是想讓我?guī)湍愠鲧S嘍?” 致庸被他甩開手,卻絲毫不受影響,仍舊激動道:“劉寨主這么說也行。只要劉寨主帶眾弟兄下山,改惡從善,隨我一起經(jīng)商,怎么都行!”劉黑七一時笑了:“喬東家,你讓我放著自由自在的山大王不當(dāng),下山給你充當(dāng)鏢師,你覺得我會答應(yīng)你嗎?你這個人,給你一根線,你就認(rèn)真(針)了,哈哈哈!” 致庸臉色微變,惱怒道:“劉寨主,真沒想到你會是這么一個人!看樣子我是說動不了你的心了,你要么殺了我,要么放我下山!”這次劉黑七很久沒有說話,原地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突然開口道:“喬東家,我要是答應(yīng)了你呢?”致庸大驚,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劉黑七見狀微微一笑,又把剛才的話重復(fù)了一遍。致庸大喜,沖上去執(zhí)著他的手道:“劉寨主,我真的沒聽錯?你真的決定隨我一起去江南販茶?”劉黑七沉沉地看他,道:“怎么,喬東家,你一時又不自信了,或者說又信不過我了?如果這樣,那我剛才的話就算沒說吧!” 致庸連連擺手,喜道:“不不不,咱們大丈夫一言,駟馬難追!劉寨主,不,現(xiàn)在是劉壯士,劉英雄了,既然你不想再做強盜,而是要跟致庸去販茶,咱們一定要交個朋友!”劉黑七大笑:“好哇。喬東家愿意和劉黑七交朋友,劉黑七可三生有幸,老祖墳里要冒煙了!”兩人哈哈大笑。 喬家外客廳內(nèi),曹掌柜急得團(tuán)團(tuán)亂轉(zhuǎn),忍不住責(zé)備一旁默然端坐的茂才:“孫先生,我不是埋怨你,這么危險的事情你怎么能讓他去呢?東家去了一天多,連個信兒也沒有,萬一有個三長兩短,這,這,真是如何是好?。俊泵趴粗届o道:“人生在世,死生有命,活著就要一個適意。東家自己要去老鴉山見劉黑七,他去了,這就叫適意。至于劉黑七會不會殺他,那就是劉黑七的事了。”曹掌柜盯著他,半晌說不出話來。 “二爺回來了!”長栓突然跑進(jìn),興奮地喊道。茂才猛地站起,手中的旱煙袋跌落在地上,曹掌柜朝他看了一眼,快快地出了門,沒多久就把致庸迎了進(jìn)來。致庸一進(jìn)門就道:“茂才兄,大喜,大喜?。 泵啪従徴酒鸬溃骸肮矕|家,莫非你說動了劉黑七,不再與喬家為仇?”致庸激動道:“茂才兄,不但如此,我還說服了劉黑七和我們一起南下販茶,他和他的弟兄們愿為我出鏢,護(hù)送銀車!”茂才一聽此言,擊掌叫道:“好!好!劉黑七一身武藝,腹中又有計謀,如果他能隨我們前去,就不用再擔(dān)心銀車會在路上遭到打劫;其次,用這個辦法將他和他的人馬帶下老鴉山,東家就不用擔(dān)心他會在我們走后繼續(xù)為匪為盜,襲擾喬家,禍害鄉(xiāng)里。這是釜底抽薪之計,不但為祁、太、平三縣的百姓去了一害,也為劉黑七一伙人找到了自新之路,好,好,這真是一舉三得的好事!” 曹掌柜可沒那么激動,反而嘀咕起來:“孫先生,這是什么好事呀!劉黑七本來就是打家劫舍的強盜,讓他護(hù)送銀車,豈不是開門揖盜,把小羊放進(jìn)狼群?天底下還有強盜見了銀子不動心的?此事萬萬不可!”致庸和茂才對看一眼。致庸想了想,道:“曹爺?shù)脑捯灿械览?,其實劉黑七答?yīng)和我一起販茶,也確實讓我有點意外,不過我現(xiàn)在思量當(dāng)時的情景,可以肯定他決定這么做時斷斷不是要劫我的銀車,這是一種感覺,卻絕對不會錯。茂才兄,你想想,一個綠林好漢,突然決定隨我下山,又沒有想到我的銀車,除了決計就此改惡從善,還會有什么原因?”茂才想了想,卻沒有說話。 曹掌柜看了看致庸,還要開口,致庸伸出一只手阻攔道:“曹爺,您甭勸了,我仔細(xì)想過,喬致庸哪怕失去所有的銀子,只要能換回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悔過自新,也是值得的。曹爺,茂才兄,我現(xiàn)在怕的不是劉黑七下山來劫我的銀車,而是怕他出爾反爾,七日之后不與我們同行!”茂才細(xì)瞇起眼睛,半晌開口道:“東家,雖然此事仍有蹊蹺之處,但我能肯定,劉黑七一定不會爽約!”致庸大喜:“好,茂才兄,有你這句話,我就踏實了!”曹掌柜看著兩人,忍不住搖頭。 2 不兩日,致庸便以喬家店鋪作抵押,順利與水家、元家及邱家簽了借款合同。高瑞進(jìn)大德興的時候,正見致庸得意地晃著手中的龍票給大家傳看。小家伙當(dāng)下忍不住問茂才:“孫先生,什么是龍票?”茂才笑道:“龍票就是朝廷給水家、元家這些大茶商辦的特許執(zhí)照。有了這種執(zhí)照,東家才能帶我們?nèi)ノ湟纳截湶瑁缓蟊鄙锨】藞D,在邊境和俄羅斯客商交易?!辈苷乒褓澰S道:“這本來是一件大事,平時磕頭借都借不來的,可是東家先借銀子,不說借龍票的事,等水家、元家借了銀子,順手也就借了龍票,他們還不好不給。呵呵,東家這一手,實在高明!”說著,眾人齊聲大笑起來。 致庸忙碌了一整天,很晚才從大德興返家。玉菡正在燈下坐著縫制小衣,致庸輕手輕腳進(jìn)門,躡手躡腳來到玉菡身后,喚了一聲:“太太”玉菡的反應(yīng)實在出乎他的意料,只見她猛地站起,一轉(zhuǎn)身死死地抱緊致庸,渾身發(fā)抖。 致庸大驚。玉菡抱著他輕聲哭道:“二爺,你就要走了,是不是?”致庸慢慢抬起她的臉,笑道:“太太,我正要告訴太太,只是”玉菡仰臉看他,含淚強笑道:“二爺,你覺得大嫂還有陸氏真會讓二爺去冒這樣的性命之險?”致庸拭去她臉上的淚水,知道早晚躲不開這場談話,故意為她樹竿,道:“大嫂不會,但太太一定不會攔阻致庸。”玉菡小嘴一噘,豆大的淚珠滾落下來:“二爺憑什么這么說,陸氏為何就不會攔阻二爺?二爺難道不是陸氏的親夫?”“致庸這么說,是因為太太自幼生在商家,明白商家的男人但凡有點志氣,都不會一生呆在家中,守著婦人小子。太太一定懂得,經(jīng)商就是歷險,商家的男人非冒死犯難,走萬里商路,就不會成就大事?!庇褫瞻V癡地望著他,一時竟說不出話來,半晌才道:“二爺果真這么想陸氏,陸氏今生就不悔嫁給二爺了。陸氏知道就是心里再苦,也攔不住二爺。二爺是個男人,有一顆英雄之心,我要執(zhí)意攔阻二爺,就不配做二爺?shù)奶?!?/br> 致庸不惟放下了一顆心,還大為感動,正要說話,但見玉菡松開他,從背后拿出一張銀票:“二爺,你看這是什么?”致庸接過一看,大吃一驚:“五十萬兩,太太,哪來的這么一大筆銀子?”玉菡背過身去,又拭淚道:“自從三姐回到咱們家住下那一天,我和大嫂就知道二爺要去南方販茶了。我一個女人,不能隨二爺前去同生共死,可連幫二爺一點銀子都不成嗎?”“你把你的陪嫁你把翡翠玉白菜當(dāng)了?那岳父”致庸心中一動,向玉菡看去。 玉菡噙著一汪眼淚,楚楚動人道:“二爺千里萬里冒性命之憂去武夷山販茶,可是喬家并沒有太多銀子,就是二爺平安販茶歸來,也是幫別人家販茶。我將翡翠玉白菜當(dāng)了,換成銀子,二爺就可以拿它為喬家販回茶來,這樣二爺冒死犯難,也就值得的了!至于爹爹,早一段時間他已經(jīng)被我纏不過,把玉白菜的支配權(quán)徹底給我啦!”致庸一把將她摟在懷里,感動道:“謝太太!翡翠玉白菜乃是太太的寶貝,將來還要傳給我們的女兒,萬一”玉菡一下掩住了致庸的口:“不,沒有萬一,二爺離開祁縣,一定一路平安,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鼐偷搅私?,接著又順順?dāng)當(dāng)?shù)匕巡柝溁貋?!一定沒有萬一!” 致庸還要說什么,玉菡一直用手掩住他的嘴,含淚道:“二爺,陸氏說沒有萬一,就是沒有萬一,真的有了萬一,也就沒有了陸氏!二爺離家之日,陸氏的人不能跟二爺走,陸氏的心,陸氏的魂魄也會跟二爺走。二爺回不了喬家,陸氏的心和魂魄也就回不來了!二爺,真的沒有萬一?。 闭f著,她淚如雨下,致庸緊緊將她抱在懷里,熱烈地親吻起她。半響玉菡喘息道:“還有一件事要告訴二爺,二爺要當(dāng)?shù)耍 敝掠褂煮@又喜:“怎么,你有喜了?”玉菡含羞點了點頭。致庸狂喜.一把將她抱起,轉(zhuǎn)起圈子:“太好了太好了,我就要做爹了!”嚇得玉菡趕緊捶他:“小心,小心點!”致庸把她放下,欣喜若狂,玉菡柔情萬千地注視著他,叮囑道:“為了沒出世的孩子,記住,一定要平安回來! 所謂天下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致庸就要啟程的消息還是讓曹氏知道了。第二日一清早,致庸就被叫到了在中堂。曹氏端坐著,滿面怒容道:“老二,你給我跪下!”致庸心知所為何事,一邊跪下,一邊賠笑。曹氏拭淚道:“少給我油腔滑調(diào)的!你到底是長大了,當(dāng)了家了,眼里不只沒我這個嫂子,也沒有祖宗了!”致庸覷了曹氏一眼,慌忙正色道:“嫂子這話致庸如何擔(dān)當(dāng)?shù)闷??”曹氏哼了一聲,半晌忍不住哭道:“致庸啊致庸,嫂子不是怕你販茶不成虧了銀子,也不是怕你把喬家的生意全都給了別人,嫂子是大災(zāi)大難都走過的人,今天已經(jīng)不會心疼這些了,嫂子是心疼你這個人啊”致庸聞言道:“嫂子,你聽我說”曹氏連連擺手:“雖然你接管家事時,我說過不再管你的事,可是今天這事,嫂子還非管不可了!你要是還認(rèn)我這個嫂子,就死了這條心吧?!敝掠勾篌@,剛要開口,見玉菡走進(jìn)來,在致庸身邊跪下道:“嫂子,陸氏能說幾句話嗎?”曹氏站起,顫聲道:“弟妹,他是你的男人,你當(dāng)然可以說話!”玉菡含淚道:“嫂子,你就不要阻攔二爺了,二爺要去江南販茶,你就讓他去吧?!辈苁洗蠹保骸癿eimei,你”玉菡拭了拭眼淚,道:“嫂子,二爺是你和大爺從小養(yǎng)大的,他是什么樣的男人,你比陸氏知道得更清楚。我的男人頂天立地,不成就一番大事業(yè)就不能盡其平生的胸懷。嫂子,嫁給這樣的男人,陸氏不悔!” 曹氏扶起她:“meimei,你真的愿意”玉菡跪地不起,道:“嫂子,你讓陸氏把話說完。你我都是商家的女兒,如果你我是男兒,一定也會像二爺一樣走出去的!”曹氏吃驚地望著她,一時說不出話。“嫂子,二爺是我的親夫,最應(yīng)當(dāng)攔住他的是我??墒顷懯现?,我這個女人攔不住他這樣的男人。既然做了他的女人,我就只能讓他走出去,歷大險,成大功,不能讓他為了我們這群不能走出家門的婦人守在家里,以致庸碌至死!”說著她伏地又拜。曹氏大受震動,顫聲道:“弟妹,你有沒有想過.萬一二弟一去不返”玉菡趕緊擺手,流淚道:“嫂子,別說了,如果真有那一天,陸氏情愿一生做奴做婢,侍奉嫂子,布衣荊釵過一生,決不改嫁!”致庸跪在一旁,忍不住叫了一聲:“太太”曹氏想了半天痛聲道:“弟妹,我原本不答應(yīng)讓致庸去買茶,多半就是為了你?,F(xiàn)在既然連你都這么想,我這個嫂子就不好再攔他了!”玉菡看看致庸,重重點頭。 曹氏于是將玉菡扶起,又拉致庸起來,替他理理衣領(lǐng),疼愛地哽咽道:“二弟,你要真是鐵了心,那你就你就去吧!”她忍不住流出淚來:“不過,無論你走千里行萬里,不管你遇到多大的難處,千萬不要忘了弟妹剛才對你說的話,不要忘了山西祁縣喬家堡這個家里,有兩個女人天天焚香禱告,為你祈求平安,盼著你早日歸來!”一時三人六目相對,都忍不住落下淚來。 致庸剛進(jìn)書房,就看見達(dá)慶早已等在那兒,將一張紙遞到他鼻子底下,臉色都變了。致庸接過看了幾行,漸漸念出聲來:“不管喬致庸是死是活,喬家都保證歸還喬達(dá)慶足平銀一萬兩”致庸看了達(dá)慶一眼,道:“四哥,你也認(rèn)為我一定會死在外頭?”達(dá)慶道:“你要害怕,就別去!”致庸也不多言,提筆簽上自己名字。達(dá)慶搖搖頭就往外走,致庸望著他的背影忽然道:“四哥,三姐和元楚執(zhí)意不肯回水家,只好先在我這兒住著了,可是元楚要念書,就讓他去你那私塾念吧?!边_(dá)慶哼了一聲:“元楚是我外甥,讓他去我那兒念書自然可以,但我不能負(fù)責(zé)他的吃喝,另外,這每年給塾師的銀子,你得多拿出一份!”致庸知道他的脾氣,當(dāng)下道:“行!”達(dá)慶也不再多說,搖著頭徑直去了。 夜晚,致庸再一次來到鐵信石處,鐵信石正就著香火練鏢,每發(fā)必中。鐵信石見他進(jìn)來,立刻收鏢,平靜地向他施禮問候。致庸與他寒暄了幾句,突然單刀直人地問道:“鐵信石,你到底是哪里人?”鐵信石神色不變,道:“我說過了,雁門關(guān)人?!薄澳銈兗液臀覀兗乙郧按蜻^交道嗎?”致庸注視著他的眼睛問道。鐵信石搖搖頭:“東家怎么想起問這個?祁縣到雁門關(guān),路途遙遠(yuǎn),況且喬家是大戶人家,鐵信石家乃寒門小戶,兩家從沒有過什么來往的?!敝掠剐闹幸魂囯y過,他有理由懷疑鐵信石是在回避自己的問題,但也無可奈何,想了想,仍舊很直接道:“鐵信石,我雖是東家,你雖是車夫,可我們都是男人,要是心底有話,不妨攤開來說!”鐵信石目光閃爍了幾下,避開他的目光,簡單回答道:“東家,你的話鐵信石不懂?!?/br> 致庸忍著內(nèi)心的失望,同時帶著很強烈的難過,望著墨藍(lán)的夜空悠悠說道:“鐵信石,我老想著包頭那位姓石的相與,因為不幸卷入了復(fù)字號和達(dá)盛昌的霸盤之爭,以至于舉家自殺身亡。我實在不知道,喬家這樣無意中害得別人家破人亡的事還有沒有?!闭f著他頭一低,重新注視著鐵信石的眼睛,又補充道:“對了,這位死了的石東家,老家也是雁門關(guān)人。”鐵信石轉(zhuǎn)過頭去,半晌聲音沉沉道:“是嗎?” “從包頭回來,我讓人去雁門關(guān)找過,看還有沒有活著的石家后人,要是有,就找回來,喬家要管到底?,F(xiàn)在對這一家人,我們能做的也只有這些了?!敝掠归L嘆一聲,一時恨恨不已,鐵信石仍舊沒有轉(zhuǎn)身,同時似乎很無意地問道:“東家,去的人找到石家后人了嗎?”致庸搖搖頭:“沒有。石家已經(jīng)沒人了,據(jù)他的鄰居說,石家有一個長子,早年不愿經(jīng)商,跟一個武師外出學(xué)藝,一直沒有再回去?!?/br> 似乎是為了堅決地封死自己的內(nèi)心,鐵信石終于轉(zhuǎn)過頭來,卻突然換了一個話題:“東家,這么晚來,有事要吩咐嗎?”致庸看了他一會兒,道:“啊,三天后我去南方買茶。你一身武藝,這次老鴉山上的劉寨主要和我們一起去,我希望你能和我同去。”鐵信石點點頭道:“承蒙東家看得起,鐵某自當(dāng)效力!”致庸還想說什么,一時卻說不出了,只得轉(zhuǎn)身一邊往外走一邊叮囑道:“那好,三日后我們就一起出發(fā),你早點歇著吧?!彼^也不回地走了,茫茫夜色中,鐵信石看著他離去的背影,一時間淚光瀅然。 3 致庸此次出行,可謂轟動一時,不獨玉菡、曹氏親往送行,千言萬語諄諄叮嚀,連水家、元家也派了掌柜前來餞行,邱天駿更是親自出馬,執(zhí)手將致庸一直送出祁縣。 而讓眾人忐忑不安的劉黑七,也不出茂才所料,致庸一行剛剛來到老鴉山下,劉黑七便帶著自己的一幫人馬如約而至。致庸見狀大喜,上前抱拳道:“劉壯士果然言出必行,好樣的!”劉黑七哈哈大笑,也抱拳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在下既答應(yīng)幫喬東家護(hù)送銀車南下,自然不能食言。再說了,我還沒到過南方,正想去開開眼呢!”此話一出,眾人都大笑起來,兩隊人馬間原本隔膜的氣氛活躍了不少。 致庸剛要開口,卻聽劉黑七道:“喬東家既要我們護(hù)送銀車,就干脆把銀車交給我的弟兄。如何?”喬家眾人都吃了一驚,一起回頭看致庸。致庸扭頭看了一眼茂才,茂才略一沉吟,默默點了點頭。于是致庸大笑道:“好,劉壯士痛快!”回頭對鐵信石說:“鐵信石,你們趕上銀車,跟劉壯士的人一起走!”鐵信石答應(yīng)了。 劉黑七皺眉道:“喬東家,你是不是信不過我?干嗎還要你的人和我一同護(hù)送銀車?”鐵信石忍不住回望致庸。致庸想了想,一不做二不休,大氣地道:“鐵信石,把銀車交給劉壯士的人!”長栓忍不住大叫了一聲:“二爺”茂才皺皺眉,抬腳踢了他一下,長栓趕緊住嘴,很不滿地回頭瞪了茂才一眼。 鐵信石略略遲疑了一下,就帶著眾車夫?qū)y車趕過去,交給劉小寶等人。劉黑七大笑:“喬東家,就算你不怕我劫走了你的銀車,孫先生呢,孫先生好像也不怕?”茂才微微一笑,矜持道:“劉壯士,銀車是東家的,他愿意把它交給你,你就真把它劫走了,也是東家自己的事,與我何干?”劉黑七凝神看著茂才:“久仰孫先生大名,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喬東家,既然如此,劉黑七先走一步!”說著,他調(diào)轉(zhuǎn)馬頭,與眾嘍噦一起簇?fù)碇L長的銀車前行。鐵信石略一猶豫,低聲問道:“東家,要不要我暗中跟著他們?”致庸回頭看茂才,茂才一時不語。長栓急道:“二爺,萬一這伙強人——” 致庸想了想,慨然道:“我還是那句話,造物所忌者巧,萬類相感以誠。我和劉黑七之間,現(xiàn)在能守住的只有一個誠字。我此時若是信不過他,就是信不過我自己!”鐵信石聞言,于是退了下去,長栓仍在一旁急道:“二爺,你是不是又糊涂了,他們到底是殺人不眨眼的強盜!”致庸瞪他一眼:“住口!大家聽著,從今兒起,劉黑七已經(jīng)放下屠刀,不再是強盜,而是我販茶中人!以后說話,誰也不要再提強盜二字!”喬家眾人面面相覷,一時諾諾,都不敢再多說什么了。 他們離去的第二日,喬家內(nèi)宅中,杏兒照舊給曹氏端來清粥小菜,作為中餐擺在餐桌上。不一會兒,玉菡帶明珠過來,明珠也端著幾樣清粥小菜。曹氏站起,驚奇道:“meimei,我吃長齋,你怎么不外頭吃去?”玉菡淡淡一笑:“嫂子,二爺走了,從今天起,我和嫂子一起吃齋念佛,保佑二爺一路平安,逢兇化吉,遇難呈祥?!辈苁闲闹幸惶?,搖頭:“你正懷著呢,哪里可以”她話未說完,長順進(jìn)來稟道:“兩位太太,陸老太爺來了,正發(fā)脾氣呢?!庇褫找汇?,與曹氏打了個招呼,趕緊隨長順去了。 玉菡還沒走進(jìn)外客廳的門,就聽見陸大可正沖曹掌柜發(fā)火:“這么大的事,你們連說也不說一聲,他還是不是我的女婿,眼里還有沒有我這個老丈人?”曹掌柜賠笑解釋道:“陸老東家,不是我們東家不跟您稟告,是怕稟告了惹您生氣。您不想想,您陸家都不想和喬家做生意了,他還敢去見您?”陸大可一時語塞,想了想,接著生氣道:“你你這是拿話堵我的嘴!上一回是上一回,這一回是這一回,完全兩碼事。再說了,他改店規(guī)的事能和這回去江南販茶相比嗎?他這簡直是不要自個兒的命了!” “爹,您說什么呢?”玉菡走進(jìn)來,生氣地說。曹掌柜一見她進(jìn)來,隨即笑著告退。陸大可一見玉菡,立刻一聲聲叫道:“哎我說玉兒,喬致庸這回可完了,你男人也要沒了!”玉菡神色陡然一變:“爹,您要再這么說話,我就不見您了!” 陸大可哼了一聲:“好好好,我問你,你知道不知道水家、元家、邱家為什么愿意借給他銀子?”玉菡接口道:“這是因為他們知道致庸能安然販茶”陸大可不耐煩地打斷她道:“錯了錯了,你和喬致庸都錯了,其實他們沒有一個人相信你男人能活著回來!喬家這回完了,早知如此”玉菡怒道:“爹,您再這樣說,我就”陸大可看看她,跺足道:“我就說,早知道會是這樣,干脆我借給喬致庸銀子得了,那時喬家的生意到了陸家,我閨女就是守了寡,靠著你爹,一世也衣食無愁哇。你說你以后可怎么辦?”玉菡怒極,大聲喊道:“來人!送陸東家!” 曹掌柜和長順聞聲跑了進(jìn)來,看看玉菡,又看看陸大可。陸大可吃驚地看著玉菡:“閨女,你叫我啥?”玉菡怒氣沖沖道:“曹掌柜,送客,太谷的陸老東家要走了!”陸大可氣極,剛要說話,卻見玉菡已搶先往外走了,她邁過門檻時,一回頭又怒聲道:“爹,您記住,您女婿,我丈夫一定會平安回來的,喬家一定會一天比一天更好!”陸大可看她跑走,反而不在意地笑起來,回頭看著曹掌柜道:“你瞧我這閨女,她爹說那么幾句,她還真急了,女婿要是能平安回來,那有什么不好?哎我說,喬致庸這回真有把握販茶回來?”曹掌柜看著他,半晌都沒說出話來 致庸與劉黑七一行日夜兼程,倒也太太平平,只是山西境內(nèi)許多關(guān)口都貼著通緝劉黑七賞銀五百兩的告示,皆因有致庸以喬家商號名義作保,都順當(dāng)?shù)剡^去了。比如在通過風(fēng)陵渡關(guān)的時候,劉黑七的畫像高懸關(guān)上,官兵對著畫像直瞅劉黑七。劉小寶在后面暗中連刀都拔出來了,多虧致庸和茂才機靈,唱雙簧合力作保,又塞了些銀兩,總算有驚無險地過了關(guān)。雖然如此,劉黑七等人還是驚出了一身冷汗。 此后行程頗為順當(dāng)。兼之一路飽覽山水,他們幾個像是找到了對手,談古論今,頗不寂寞。即使諸如長栓等不通文墨的人,對著沿途巍麗壯觀的風(fēng)景,也常常嘖嘖贊嘆,不枉出這次遠(yuǎn)門。 他們一路平安地行至襄陽碼頭,頗費了一番周折,才以重金招募到一批熟悉長江情勢的船家,預(yù)備順漢水南下。登船之時,劉黑七要求他的人都集中在其中的三條船上。茂才眉頭一皺,剛要說話,但致庸已經(jīng)爽快地答應(yīng)了,茂才想了想便也不再說什么。 因為尋的船家頗有經(jīng)驗,一路幾乎沒和長毛打過照面。行至武昌城外,依著船家的吩咐,他們白日躲在江邊蘆葦蕩中,下半夜江面上起了大霧后,各船分散劃向江面。晨曦初現(xiàn),令致庸大驚失色的是,劉黑七的三條船竟然一條也沒有跟上來。致庸大急:“不會出事吧?趕快回頭去找!”船家向他看了一眼,欲言又止,倒是押船的鐵信石想了想道:“我看不像是出事。是他們主動離開了我們!”致庸更是驚訝:“這是什么意思?”茂才望了望白茫茫的江面,嘆氣道:“鐵信石的話有理。東家,從一開始,你就沒想過劉黑七如此痛快地答應(yīng)和我們一起販茶,是要混在我們中間,借機南下投奔長毛?” 致庸驟然變色。茂才繼續(xù)道:“東家,在襄陽府上船時,劉黑七一定要他的人集中上三條船,只怕就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離我們而去了!”致庸難以置信,認(rèn)為他和劉黑七有約定,絕對不可能。 茂才沉聲道:“東家,你真的以為在老鴉山上,你說服了劉黑七?我可以告訴你,劉黑七和長毛,心氣兒才真是相通的!”致庸一怔,鐵信石和長栓很快又來稟告:“東家,查過了,船上什么都沒少,銀子也沒人動過。” 致庸神情激動:“不,我還是不能相信!劉寨主已答應(yīng)我放下屠刀,改惡從善,怎么還會投奔長毛?快把船藏進(jìn)蘆葦叢,我一定要等他們!”鐵信石等人看看茂才,茂才勸了半晌,致庸只是不理會,執(zhí)意要等,還埋怨道:“茂才兄,你怎么能這樣?你既然早就知道他們要去投長毛,為何不早點提醒我,攔住他們!”茂才百般無奈也只能同意等等了。 一天很快過去了,從日出到黃昏,躲在蘆葦叢中的致庸一直在船頭翹首而望,然而江面上始終只有茫茫波濤。到了月現(xiàn)之時他終于絕望了,痛聲道:“若這劉黑七真要是投了長毛,那就是我害了他們!我讓他們下山販茶,本是好意,沒想到卻讓他們由小地方的草寇變成了大盜,由小惡變成了大惡”茂才勸道:“莊子有言:子非魚安知魚之樂?東家,也許此刻劉黑七已入了長毛軍,他不但不認(rèn)為自己由小惡變成了大惡,還以為自己終于走上了人生的正途,得其所哉呢?!?/br> 致庸聞言呆了半晌,終于下令開船。只是在船駛動的那一刻,他含淚望著對岸痛苦地喊道:“劉黑七,你負(fù)了喬致庸,也害了你自己,你是什么英雄?你害了你的人,也害了喬致庸,讓我成了為虎作倀的歹人”茂才將他勸進(jìn)船艙,致庸仍舊心痛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