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此后船在江中，一路無事。一日夜晚忽遇狂風(fēng)暴雨，船隊頓時在颶風(fēng)巨浪中不停地顛簸跳躍起來?！鞍押枚?！”“抓住！小心！”每條船上都喊成一片，眾船家喊著號子一路搖去，喬家眾人紛紛把住船邊，努力穩(wěn)住身子。幾個時辰之后，雨漸漸地小了，風(fēng)也漸漸停歇下來，只是江水暴漲，浪頭甚是兇險。

    突然前頭的一個船家狂喜地喊道：“湘江口，我們已經(jīng)過了長毛的地盤啦！”眾人聞言皆大喜，致庸高興地站起，沖著茂才大叫：“茂才兄！我們已經(jīng)入了湘江！”茂才還未回答，忽見一個浪頭打來，致庸腳底一滑，站立不穩(wěn)，被打翻到水里。眾人大驚，說時遲那時快，鐵信石迅速跳下水去，從激流中一把抓住了致庸。眾人一起大喊，七手八腳將致庸和鐵信石拉上船去，好一場虛驚。致庸和鐵信石渾身濕透，卻第一次面對面放松地大笑起來。

    出了湘江，轉(zhuǎn)入大清江，一日清晨，致庸一行終于踏上了武夷山的土地?！坝腥藖碣I茶了！有買茶的大茶商來了！”很快便有一位茶農(nóng)打著大鑼，沿途吆喝起來。眾茶農(nóng)紛紛從家里跑出，喜形于色。一位老人慢慢跪下去，仰面落淚喊起來：“老天爺，你到底睜開眼，讓茶農(nóng)有活路了”

    武夷山茶場給了致庸一行超乎規(guī)格的接待。眾茶農(nóng)排列山道兩側(cè)夾道歡迎，鼓樂齊鳴，連茶樹上都披紅掛彩，以示來客尊貴。大制茶商耿于仁已經(jīng)四十來歲，卻親自陪坐在滑竿上的致庸等人走向茶莊，喬家一行人等都坐在滑竿上，享受殊榮。高瑞忍不住悄悄問茂才：“孫先生，這是不是太隆重了？”茂才笑看他一眼，沒有說話。高瑞繼續(xù)嘀咕道：“真舒服啊，這一會兒我都覺得自個兒不是伙計，有點(diǎn)兒掌柜和東家的意思了！”“美得你??！”長栓忍不住沖了他一句，眾人都笑起來。致庸則在前頭不停地向兩旁茶農(nóng)拱手致意：“謝謝大家，謝謝大家”山道兩側(cè)不時有茶農(nóng)跪下磕頭，眾人被歡天喜地地抬進(jìn)了耿家茶莊。

    客堂內(nèi)，耿于仁親自為致庸捧茶：“喬東家一路辛苦，請先品品今年的好茶?！敝掠冠s緊站起，雙手接過，道：“耿東家太客氣了，致庸擔(dān)待不起?！惫⒂谌实溃骸皢號|家，不是我客氣。打明末以來，當(dāng)?shù)厝耸来苑N茶制茶為生，托你們山西大茶商照顧，大家年年都有些飯吃。可是自從長毛遮斷了長江，茶路不通，三四年了，我們制的茶賣不出去，堆在庫里，又不能當(dāng)糧食吃，又不能當(dāng)柴禾燒，日子過不下去，逃荒要飯，流離失所，賣兒賣女的多了去了！喬東家今天能來買茶，是撥開烏云，讓我們這些茶農(nóng)見了青天啊！”在場眾人皆唏噓不已，一些茶農(nóng)忍不住抹起了眼淚。一旁的耿家主事趕緊打起圓場：“喬東家，孫先生，這是上好的武夷山云霧茶，往常有多有少全都要貢到宮里去，這幾年茶路不通，也沒官府向我們勒索貢品，就只有自己享用了！二位，請嘗一嘗！”

    致庸端起茶來品了一口，稱贊道：“好！香氣清雅，湯水清亮，色如碧玉而帶光輝，滋味鮮活甘醇，香氣沁人心脾，令人有飄飄欲仙之感，真是絕品！”耿于仁大為高興：“喬東家果然是識貨之人。二位啟程時，我給二位每人準(zhǔn)備五斤！”致庸還未說話，又聽耿于仁懇切道：“喬東家，這一路南來，你和孫先生可謂是九死一生，天下洶洶，皆說長毛斷了長江，殺人如麻，喬東家能不避萬死，來到武夷山，我們這些茶民惟有敬佩和感激。以前水家、元家買茶，那是有多年不變的老價，可這次情形不同，我不能按那個價讓你買茶，因此你給原價的八折就行了！”致庸和茂才相視一眼，又驚又喜，致庸撓撓頭想了想，有點(diǎn)為難道：“耿東家，這合適嗎？”耿于仁手一揮，斷然道：“喬東家，別說了，我在這里還算是個頭，有點(diǎn)人緣，我說這個價就這個價。別以為這么低的價給你我就吃虧了。我們都是生意人，我給你個低價，是想請你明年還來我這里買茶，救我們這一方的百姓！”致庸看看茂才，兩人交換一下目光，致庸重重點(diǎn)了點(diǎn)頭，站起拱手道：“耿東家如此厚待致庸，致庸也有一言相告。我?guī)淼你y子，按耿東家讓利給我的價錢，現(xiàn)在能多買不少的茶。我愿意把它們都留下，全買成茶運(yùn)回去！”

    耿于仁大為興奮：“喬東家，太好了，我等的就是這句話。此外還有一件事，照以往的規(guī)矩，我們茶山是不賒賬的，可這一回，我想把你買不走的茶，也盡量賒給你運(yùn)回去，明年你來買茶，把銀子一并帶來，行不行？”致庸大為激動，道：“耿東家，謝謝你如此好意，我就不去別的山頭了！只要耿東家信任致庸，你這茶山上三四年來積存的茶，我盡能力賒了帶走，明年一總給你拉銀子回來！”

    耿于仁大喜：“好，在下正等著喬東家這句話呢！咱們一言為定！”當(dāng)下兩人舉起茶碗，一飲而盡。茂才在心中迅速計算著，半晌開口道：“東家，此事甚好，但這么多茶，如何運(yùn)出去，還請耿東家?guī)臀覀兓I劃籌劃。來時聽說山下大清江口原來常年有運(yùn)茶的船隊，但昨天下船時，我們聽說連年無人來買茶，船隊已經(jīng)散伙了?！敝掠剐闹幸惑@，放下茶碗，擔(dān)心道：“對，這是一件大事?！惫⒂谌士纯此麄z，哈哈一笑，胸有成竹道：“喬東家不要過慮，這事我想過了。船隊散伙，船還在，人也還在，喬東家既然不避風(fēng)險，南下買茶，我們這些種茶人，為何就不能冒一點(diǎn)險，幫喬東家把茶運(yùn)過長江，順漢水一直運(yùn)到襄陽城下？喬東家是我們的衣食父母，我們?yōu)榱吮Ｗ∽约旱囊率?，這點(diǎn)險我們甘愿冒了！”

    茂才和致庸對視一眼，喜形于色。致庸站起，再次舉起茶碗道：“耿東家，致庸謝了！今天看來，你我非但有茶緣，還十分地對脾氣！致庸年輕淺薄，常自認(rèn)為是一個隱于商界的豪俠，沒想到耿東家才是一位真正隱于茶山的英雄?？礃幼尤蘸笊馕覀冇械米隽?。借耿大哥的茶，致庸敬你一碗！

    ‘‘喬東家，耿于仁是個粗人，這個敬字我可當(dāng)不起，不過你的話對我的脾氣，這茶，我飲了！”當(dāng)下兩人各自一飲而盡。

    致庸抹了一下嘴巴，突發(fā)奇想：“耿大哥，我們干脆結(jié)為異姓兄弟，日后年年來往，做一輩子生意，如何？”耿于仁又驚又喜，連連點(diǎn)頭，當(dāng)下便吩咐擺設(shè)香案，殺雞歃血為誓，與致庸行了結(jié)拜之禮，起誓永做異姓兄弟！隨后眾人依著當(dāng)?shù)仫L(fēng)俗，大擺宴席，夜晚月亮升起的時候，村中男女又為致庸等燃起篝火，或唱歌，或跳當(dāng)?shù)赝溜L(fēng)舞，賓主皆開懷暢飲，直至天白。

    歇了一日后，耿于仁親自帶致庸去往制茶場。致庸一路走，一路望，滿目皆是綠色，忍不住贊道：“武夷山真是好地方！”遠(yuǎn)遠(yuǎn)地，有采茶女唱起歌來，其聲凄美悠長，致庸不覺駐足聽去：

    清明過了谷雨連，背起包袱走福建。

    想起福建無走頭，三更半夜爬上樓。

    三捆稻草搭張鋪，兩根杉木做枕頭。

    想起崇安真可憐，半碗腌菜半碗鹽。

    茶葉下山出江西，吃碗青茶賽過雞。

    采茶制茶真可憐，三更五更不能眠。

    偎著茶樹吃冷飯，湊著月光算工錢。

    武夷山上九條龍，十個茶家九個窮。

    年輕窮了靠雙手，老來窮了背竹簍。

    一曲終了，致庸大為贊嘆，問道：“耿大哥，這是什么歌，竟然如此好聽！”耿于仁聞言大笑：“兄弟過獎了，這是我們武夷山茶民唱的采茶歌，我們自家人聽著親切而已，其實(shí)是下里巴人，不堪入耳，不堪入耳！”眾人拐了一個彎，又往前走了好一陣，制茶場在一片青山綠竹的掩映下，已經(jīng)赫然在望了。

    耿于仁帶著眾人進(jìn)了制茶場，邊走邊參觀。茶工們正在緊張地進(jìn)行制作茶磚的準(zhǔn)備工作。耿于仁笑道：“照你的吩咐，我讓他們?nèi)找辜影嘈拚撇铏C(jī)。你放心，十幾天工夫就能把所有的散茶制成茶磚?！敝掠瓜肓讼耄蝗坏溃骸按蟾?，趁著他們還沒開始制作茶磚，我拜托你一件事，你讓他們把所有的茶，全部制成一斤一兩的，標(biāo)重還是一斤?！泵趴戳丝粗掠?，暗暗現(xiàn)出贊許之意，耿于仁卻一愣：“兄弟，這是為何？你這樣干，自己不是要吃虧嗎？”

    致庸笑道：“大哥，這是兄弟我第一次和水家、元家及邱家一起做茶貨生意，我們喬家做生意向來講三個字，一是義，二是信，三才是利，茶磚要走千里路才能到達(dá)祁縣，我怕路上會有損耗?！惫⒂谌逝宸溃骸爸掠剐值?，你真是個第一等誠信的人，大哥我贊服你了。行，這一斤一兩重的茶磚，我?guī)湍阕?！”致庸點(diǎn)點(diǎn)頭，想了想又道：“另外，我那份茶磚上，你讓人都給我加上一個‘大’字模印做標(biāo)記?！惫⒂谌使恍?，拍著他的肩膀道：“兄弟，我明白了，你雖是第一年走茶路，但已經(jīng)要給自己的茶貨創(chuàng)出一個牌子了！”致庸也笑起來：“大哥猜對了。我家絲茶莊的店號叫做大德興，我在上面加個大字，讓客商們知道這是喬家的茶磚！但凡是喬家的茶磚，賣一斤的價，標(biāo)重一律是一斤一兩！”

    耿于仁點(diǎn)頭，隨后開始吩咐手下。致庸向茂才耳語幾句，于是茂才和高瑞留下陪耿于仁，自己和長栓往外走去?！皷|家，咱們?nèi)ツ?？”長栓忍不住問道，致庸想了想道：“如此風(fēng)光，到茶山上走走唄！”長栓“噗嗤”一樂，玩笑道：“二爺是不是又想聽采茶女唱歌了？”致庸回首笑道：“你懂什么？孔子云，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思無邪。詩經(jīng)就是民歌，那是經(jīng)孔圣人刪定的，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聽民歌可以知天下興亡，就你凈往歪處想！”長栓吐吐舌頭，不敢再亂開玩笑了。

    此去一路風(fēng)光綺麗，卻沒有再聽見采茶女的歌聲。致庸贊嘆著前行，拐過一個小小山角，忽見前方一處獨(dú)居的竹屋，兩旁青山，戶外翠竹，門前則是一條澗溪，清澈明亮。致庸走來站住，不覺嘆道：“好漂亮的地方！背靠綠山，前臨清溪，遠(yuǎn)望有山川景物之美，近觀有竹籬茅舍之幽，三月桃花，六月稻熟，八月魚肥，九月紅葉我喬致庸平生若有如此佳處，定可令我百事不問，只流連山水，讀書飲茶，此生足矣！”

    長栓在旁呵呵笑道：“東家，您要是在這里住下不走了，貨通天下的事怎么辦？您不是還要北上大漠南至海，東到極邊西到荒蠻之地嗎？怎么，不去了？”致庸道：“你懂什么？此一時彼一時也，置身銅臭之所，追名逐利之場，我當(dāng)然想像當(dāng)年的晉商前輩那樣走遍天下，建不世之功，可是到了這里，利祿之念頓消，什么貨通天下，走萬里商路，統(tǒng)統(tǒng)都不想了。莊子說得好，鼴鼠飲河，不過一飽，鷦鷯占巢，不過一枝，二爺?shù)搅诉@里，不想再做商人，想做神仙了！”說著，他乘興走上前去敲門，但門扉緊閉。他又喊了兩聲，亦無人應(yīng)。

    長栓吐吐舌頭道：“東家，到了這里，您又詩興大發(fā)了？”致庸笑道：“此情此景，前人已寫過詩。‘應(yīng)憐屐齒印蒼苔，小扣柴門久不開。滿園春色關(guān)不住，一枝紅杏出墻來?！≡谶@里的一定是位清雅高古的隱士，喬致庸一身銅臭，自然與這樣的高人無緣了。走吧，回去了！”他正要走，長栓突然道：“二爺，等一等，您瞧，高人回來了！”致庸回頭望去，但見前面清溪上，一位小童子劃著竹排，順流而至。竹排上立著一位瘦高的中年布衣男子，衣袂飄飄，風(fēng)度儼然。溪面上時不時飄過一團(tuán)白霧，竹排和竹排上的人時隱時現(xiàn)，恍若仙人仙境。

    致庸看得呆了，不覺贊道：“好風(fēng)雅的人！真是神仙一流的品貌！”長栓也看得發(fā)呆，一聽致庸說話，又捂嘴笑道：“二爺，您只怕又要吟詩了吧！”致庸也不理會，又看了一會，忽然長聲吟道：“漁翁夜傍西巖宿，曉汲清湘燃楚竹。煙銷日出不見人，逘乃一聲山水綠?！币粫r吟畢，忍不住又嘆道：“長栓啊，此等天地山川風(fēng)景人物，真真要令我喬致庸化入‘煙銷日出不見人，逘乃一聲山水綠’的意境里去了！”長栓一聽趕緊沖他打拱作揖，道：“二爺，您可不能化進(jìn)去了，您要是化進(jìn)去了，我們回去了，太太找我們要人怎么辦？”

    正說著，只見竹排靠岸，那布衣男子攜著童子順石路走了上來。致庸退到路邊恭立。布衣男子一路走來，長聲吟道：“天下皆濁我獨(dú)清，天下皆醉我獨(dú)醒。哈哈！哈哈！”長栓在一旁小聲嘀咕起來：“東家，我以為天下的讀書人只有孫老先兒是個瘋子，您看看他，比孫老先兒瘋得還厲害呢，哪里是什么神仙！”致庸瞪他一眼，長栓趕緊閉了嘴。

    那布衣男子旁若無人地走過去，掏出鑰匙正要開柴門，致庸恭謹(jǐn)上前，拱手道：“這位先生請了，山西祁縣商人喬致庸這廂有禮了！”布衣男子凝神看他，忽然神情開朗地拱手道：“山西商人喬致庸？原來你就是那個不避萬死來我武夷山買茶的出色人物？”致庸一驚笑道：“先生是誰，如何知道在下？”布衣男子大笑，復(fù)又認(rèn)真看他：“我是誰對先生不重要，至于我如何知道你的名字，我倒可以告訴你——昨日在寨子里接待喬東家的耿于仁，那是鄙人的親戚！”致庸又一驚，笑道：“原來尊駕是耿東家的親戚？那就更好了！先生隱居之處，乃神仙應(yīng)居之地。在下偶然走到此處.就有脫胎換骨、塵念頓消之感。敢問先生，我能隨你進(jìn)去，討一杯茶喝嗎？”

    布衣男子聞言看他一眼，做了一個“請”的手勢。致庸甚是歡喜，又拱手施了一禮，便隨他進(jìn)了屋。竹屋內(nèi)陳設(shè)甚是簡單，不過是幾件竹木家具、幾本書、一套茶具而已，卻顯得極為清幽。

    甫一坐定，童子便捧茶上來。布衣男子笑道：“先生本為討茶而來，那就請吧！”致庸品了一口，不覺贊道：“真是好茶。在下冒昧地說一句，這茶有點(diǎn)像馳名天下的武夷山云霧茶，可又不是，比我昨日在耿東家那里喝的貢品還要甘醇香洌，飲之如酒般頗有后勁，使人有振奮之感，真可謂茶中神品。在下生在商家，自小也喝過不少天下名茶，可從沒有品嘗過先生今天賞賜之茶。敢問先生，這是何種神品？”

    布衣男子微微一笑：“稱不上神品，不過是在下呆在山里，偶有興致，將武夷山云霧茶的枝芽接于四季春茶樹之上，再用新法炒制出的一品新茶而已。因它香氣清揚(yáng)，如

    鮮花一樣芬芳，滋味活潑甘醇，湯色綠中透黃，明亮清澈。一杯人腹，會令壯士激昂，英雄慷慨，才子神采飛揚(yáng)，隱士拔劍而起，即使凡夫俗子，也會平白生出許多濟(jì)世救民之心，為國效死之志。呵呵，因此在下將此茶起名為將軍令。”

    致庸心中一震，對他愈加肅然起敬：“將軍令，這個名字起得好！想不到先生身在江湖，仍然心系天下，在下方才誤將先生認(rèn)為許由一流隱士，實(shí)在是大謬！”布衣男子大笑：“先生過獎，在下算得上什么心系天下，一個無用之人，無用之才罷了！”致庸連連擺手道：“敢問先生，先生將兩種滋味沖淡平和之茶改造為一種飲之慷慨激昂之茶，其用意何在？”布衣男子深深看著致庸，道：“古人言一葉落而知天下秋。茶乃小事，卻可看到天下興亡?！敝掠裹c(diǎn)頭。布衣男子接著道：“喬東家，你是商人，自古茶路通則天下路通，茶事昌則天下事昌。前幾年茶路不通，在下以為天下事不可為也，惟有藏身山中，讀書飲茶，遁世避禍；今日喬東家冒死來武夷山販茶，茶路復(fù)通，在下又以為，天下事還沒有糜爛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敝掠勾笮枺骸跋壬嗽捰之?dāng)怎講？”布衣男子抬眼望著窗外，半晌沉郁道：“在下雖山野村夫，也早知山西祁縣喬家堡喬家巨商之名。以喬家之富，喬東家不來江南販茶，諒也不至于有饑寒之憂，可是喬東家還是不避生死地來了，此事僅僅用商家重利的本性來解釋是不夠的。長毛橫踞長江，天下茶路可謂不通，但喬東家仍舊上了路，因此這條茶路至少在喬東家心中，一直都是通的。既然茶路在人心中是通的，那天下事就仍有可為。喬東家，在下往日以為自己讀了幾本書，就懂得了天下大勢，其實(shí)錯了。今日喬東家來此販茶，令在下看到了天下的人心。喬東家，就這一點(diǎn)，在下也定要謝謝你！”說著他向致庸深施一禮。致庸連連擺手，示意不敢當(dāng)：“先生實(shí)在過譽(yù)了。其實(shí)以致庸看來，先生骨相清奇，身在江湖之上，心存魏闕之下。吟詠之間吐納珠玉，眉睫之前卷舒風(fēng)云，必非平凡之輩。因此先生今日隱居山林，定然大有深意?！辈家履凶訑[了擺手，微微含笑，不再多言，似陷入一種沉思。致庸甚為體諒，當(dāng)下起身告辭。

    布衣男子也不留他，拱手送致庸出門，送至門口時突然道：“在下有一事不明，想問喬東家。”“先生盡管開口。”致庸又一拱手，不覺一喜，他自感與這位布衣男子頗為投緣，甚至有景仰之心，頗想與他多談一會。

    布衣男子環(huán)指青山，悠悠然道：“喬東家是想只做今年這一次茶貨生意呢，還是想年年都做得成今年這樣的茶貨生意，且將風(fēng)險降到最??？”“先生此話怎講？”致庸心中不禁一動。布衣男子捻須笑道：“喬東家此次來武夷山買茶頗為艱難，回去路上只怕更為兇險不易，即使成功地過了長毛控制的長江，也應(yīng)屬僥幸，若想年年這么幸運(yùn)，那就難了。喬東家就沒想過用別的辦法，為天下茶民生利？”

    致庸聞言大驚，一揖到地，誠懇道：“先生一定腹藏錦囊，心存妙計，請先生一定教我！”布衣男子并不推托，點(diǎn)點(diǎn)頭指點(diǎn)道：“據(jù)在下愚見，以今日朝廷之力，三年五載，仍難以撲滅長毛之亂。而江北漢水流域，許多地方山高多霧，適合武夷山茶生長，喬東家想過到武夷山買茶，為什么就沒有想過在江北買山種茶？如若可行，還能依托江北茶場為基地中轉(zhuǎn)，可依照軍情伺機(jī)將江南茶葉運(yùn)出，豈不是一舉兩得？”致庸聞言如醍醐灌頂，大為激動地躬身道：“先生真是一位曠世奇才，你的一句話，如撥云見日，令致庸茅塞頓開。先生，大恩不言謝，改日候先生閑暇一定再來請教！”布衣男子不置可否，仍舊與致庸拱手作別，致庸按捺住心中的激動，帶著在門外守候的長栓快快離去了。

    致庸與長栓急奔山中制茶場，一見茂才，立刻把剛才的奇遇告訴了他。茂才先是難以置信，接著大為激動，連聲跺足嘆道：“既是耿兄的親戚，這位高人難不成就是十五歲鄉(xiāng)試第一、十六歲府試第二、天下聞名的湘陰才子左宗棠左公？”致庸勃然變色：“什么？他就是那位二十余歲就被兩江總督陶澍陶大人視為奇才，三十八歲結(jié)識林則徐林大人，林大人相見恨晚，親筆為他寫下一副傳世名聯(lián)的左宗棠？”茂才望著青山，悠悠念起名聯(lián)：“茍利國家生死以，豈以禍福趨避之?！彼纯从悬c(diǎn)傻眼的高瑞和長栓道：“那是林則徐林大人為了鼓勵左公出山救世，專門為他寫下的。自道光年間到今日，朝廷大員如林則徐、陶澍、胡林翼、賀長齡、郭嵩燾諸人，全是一二品大員，均連篇累牘地向皇上上折子，舉薦這位左公。咸豐初年，翰林院侍讀學(xué)士潘祖蔭曾向皇上上疏，其中有兩句話傳遍天下?！?/br>
    致庸大嘆：“我知道這兩句話：國家不可一日無湖南，湖南不可一日無左季高！”茂才點(diǎn)點(diǎn)頭，當(dāng)即與致庸約定，下午兩人再去拜訪。不料未到中午，卻見上午那位執(zhí)篙童子已經(jīng)來到他們的住處，恭敬地呈上了一封信。

    致庸展開一閱，回頭沉聲對茂才道：“左公走了！他終于出山去湖南投胡沅浦胡大帥了！”茂才接過信看了看，抬眼望著群山，悠悠道：“早就有人說過，左公出山，天下平安！但愿左公此去湖南，有良策獻(xiàn)給胡大帥，令長毛就此勢衰，商路就此暢通，萬民就此脫離水火，再享太平！”

    3

    半個月之后，大清江碼頭蔚為壯觀，買的茶加上賒的一部分茶，力所能及共裝了一百二十條船，沿江排著，揚(yáng)帆啟航；幾十戶茶農(nóng)帶著家眷，攜著茶苗、茶具一起上船，準(zhǔn)備到江北拓土種茶。耿于仁為人極是豪爽，他聽說致庸要買茶山，當(dāng)即就從茶款里又抽出三十萬兩銀子借給他，且親自帶船隊一直護(hù)送致庸一行人了湘江，才與他們依依惜別。

    船隊晝夜不停，破浪行進(jìn)。一夜，致庸正在艙內(nèi)和衣而眠，前方江面突現(xiàn)幾條大船。眾人大為緊張，長栓跑進(jìn)艙內(nèi)急道：“二爺，不好，前面碰上了長毛！”致庸大驚：“不可能！沒聽說長毛已經(jīng)打到這里！”他快快走上船頭，和茂才一起朝前方張望。前方大船越來越近，眾人不及應(yīng)對，一群兵丁已經(jīng)跳上茶船，連拉帶拽地將致庸等人帶上大船。

    致庸連聲抗議，但被推倒在地。只聽船頭威聲四起：“抬起頭來！”致庸一抬頭，大吃一驚，只見胡沅浦和胡叔純正在一張手繪的地圖前研判軍情。胡沅浦認(rèn)出了致庸，趕緊下令眾人放開。

    當(dāng)下致庸與茂才過來向胡大人見禮，當(dāng)日太原府匆匆一別，不料今日竟然在這種處境下碰面，眾人一時皆感慨不已。一陣寒暄過后，胡沅浦笑道：“我們四個真是有緣呀。看來古人講的，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此話不確了！”眾人皆大笑起來。胡叔純也道：“前幾天左宗棠告訴過我，說你們有感于茶路阻隔，茶民失業(yè)，便以身犯險，想救民于水火，真是令人佩服??！”致庸連稱不敢當(dāng)，接著趕緊問起左宗棠，不料卻被告知他恰巧過江辦理公務(wù)去了。

    四人又聊了一會，胡沅浦捻須贊道：“喬致庸，本帥得到左宗棠這樣的左膀右臂，說起來還應(yīng)該謝你呢，他說是你這次南下買茶改變了他一生的選擇，決心下山為朝廷效力！”致庸連連擺手道：“不不不，大帥，左公言過了，他才是一句話就幫我點(diǎn)破了迷津，盡享江南江北兩地的茶利，解更多茶民之憂！”胡沅浦哈哈大笑：“喬致庸，不，我這會兒該叫你喬東家了，你不能再走科舉之路，為朝廷效力，我一直覺得可惜，可現(xiàn)在我又不再為你為朝廷那么惋惜了。就是你做了商人，也沒有忘記濟(jì)世救民，仍然是書生本色啊?！?/br>
    此次與胡沅浦照面，致庸一行大為受益，官兵一直將茶船隊護(hù)送到了長江口。胡沅浦勸道：“喬東家，你這么大一個船隊，再往前走就要入長江，那里是長毛的地盤。你要三思，不如先留在我這里，哪天我打敗了長毛拿下了武昌城，你再走！”致庸婉拒道：“謝大帥，那可不行，我和相與商家有約在先，要是致庸半年之內(nèi)不能販茶回到山西祁縣，九個月內(nèi)不能將這批茶運(yùn)到外蒙古的恰克圖，我就在眾商家面前失了信，要傾家蕩產(chǎn)的！”胡沅浦盯了他一眼道：“你真的要硬朝前闖？”致庸笑笑：“大帥，都說長毛的水軍如何厲害，我看也未必。來時我們趁著夜黑，輕輕松松地就過了江。我觀察過了，江邊那么多蘆葦叢，到處都有我們的藏身之處，就是萬一撞上了長毛的大船，我們也能避過去！”

    胡沅浦點(diǎn)點(diǎn)頭：“喬致庸，我要是不放你走，就成就不了你的一番壯舉。好，我不留你，不過沿途還是要小心，不可大意！真要是走不了，就還回來！”致庸拱手致謝，就要告辭。胡沅浦又取出一封蠟丸道：“我為你專門寫了一紙關(guān)防，封在里面，你帶上，沿途要是遇上官軍，拿給他們看，他們就不會難為你了！”致庸接過，自是千恩萬謝。

    胡家弟兄當(dāng)下與他們拱手告別。致庸又道：“二位大人，致庸告辭之前，想向二位大人討一樣?xùn)|西！”胡沅浦一愣，卻見致庸指著他胸前掛著的單筒望遠(yuǎn)鏡。胡沅浦想了想，笑道：“這可是德意志國產(chǎn)的東西。罷了，看在你我有緣的份上，本帥就送給你了！”致庸喜不自勝接過，這才正式告別起錨離去。

    胡沅浦望著這支遠(yuǎn)去的船隊對胡叔純道：“我真想把這個人留在軍中！”胡叔純笑道：“大哥為何沒這么做？”胡沅浦一時不語。胡叔純看看他道：“大哥不是說，皇天生人很是吝嗇，凡是天降英才，一個都不該讓他閑著，都要讓他為朝廷出力？”胡沅浦點(diǎn)點(diǎn)頭：“這個喬致庸，眼下就在為朝廷出力。他對穩(wěn)定天下民心起的作用，不比我們小?！焙寮冃α诵Γ悬c(diǎn)不以為然。胡沅浦看他一眼道：“左宗棠都會因為這個喬致庸放棄隱居！這個喬致庸，可能連他自個兒也沒想到，他南下買茶的舉動，會讓一路上所有遇到他的人覺得，大清國還不會亡！像喬致庸這樣的人，朝廷對他有何恩典？可到了此時，他還敢冒死來江南販茶，這說明什么？”胡叔純不禁沉思起來。

    胡沅浦望著滔滔江面，慨然道：“這說明我大清萬民心中，還藏著勃勃的生氣！朝廷里的那幫庸人，總以為大清國的根基建在他們所謂的國家重臣身上，錯了，大清國的根基建立在民心之上。有民心如此，大清朝如何會敗，長毛又如何能勝？”胡叔純頓時醒悟。胡沅浦繼續(xù)道：“喬致庸這個人是個人才，眼下留在民間，對國家有利無害。此人這次若能活著回去，日后朝廷里有了機(jī)會，還是會用的，而且是重用！”說著他往江面望去，但見致庸的船隊浩浩蕩蕩，漸行漸遠(yuǎn)。

    進(jìn)入長江以后，致庸將船隊化整為零，一分為三，由他和茂才、鐵信石各帶一隊，隊與隊之間皆相隔兩里之遙，船和船之間也保持一定距離。船隊白天隱在江邊蘆葦叢中，夜間開船，同時以船尾火光為號?；鸸庀?，就是平安無事，繼續(xù)前行；船尾亮起漁火，就是前面發(fā)現(xiàn)了長毛的巡江船，趕快藏進(jìn)蘆葦叢中去，同時向后面的船告警！

    如此一路行去，幾次與太平軍的大船相遇，都有驚無險地躲過了。夜色漸淡，天際又露出了一線白，船隊重新避入蘆葦叢中。致庸站在船頭，望著北岸，一時神情嚴(yán)峻。

    長栓提一條活蹦亂跳的魚進(jìn)艙，笑道：“二爺，看，江里魚真多呀，這條魚竟然自個兒蹦到了船上！我讓船家熬魚湯給咱們喝！在江上走了這么些天，沒有吃rou，真饞死我了！”致庸頭也不回，望著江北，沉聲道：“我們已經(jīng)在江上走了好幾夜，再往前走，就是武昌城了，那里什么情況咱們一點(diǎn)兒也不知道。你把魚放下，和鐵信石一塊兒去岸上打聽打聽，馬上回來！”“您也該讓我把魚湯喝了再走！”長栓撅嘴，致庸掏出一塊銀子扔給他：“到岸上多買點(diǎn)rou食，要解饞大伙一塊兒解，就你饞？”長栓笑著放下魚，從相鄰的船跳躍過去，招呼上鐵信石一起上了岸。

    兩人去了一個多時辰，致庸等得發(fā)起急來，兩人回船后卻帶回了一個驚人的消息——武昌城已讓官軍收復(fù)了。致庸一聽大為激動，連連追問，茂才聞言也對著鐵信石和長栓發(fā)問：“此話當(dāng)真？”長栓見他倆還半信半疑，當(dāng)下不樂意道：“我們倆親耳從當(dāng)?shù)匕傩兆炖锫牭降?，還會有假？”

    致庸興奮道：“太好了！長毛這么一敗，攔在南北茶路上的障礙就消除了，不但這次我們不用再擔(dān)心長毛的兵船，就是明年、后年，也不用擔(dān)心茶路不通了！”眾人一時都雀躍起來。致庸突然又想起了劉黑七，扭頭望著北岸，又悶悶不樂起來。茂才默默看著他，想勸什么又忍住了，轉(zhuǎn)了一個話題道：“武昌乃軍事要地，官兵和長毛互有攻守，只怕要幾易其手，什么明年、后年都是沒譜的事，我們還是小心一點(diǎn)?！?/br>
    眾人都一團(tuán)高興，致庸則在發(fā)呆，一時問誰也沒把茂才的話放在心上，長栓還不解地問致庸道：“二爺，武昌的長毛都被打敗了，我們再往前走，就什么麻煩也沒有了，您怎么還不高興？您還真想會會他們呀？”致庸回頭看茂才，道：“茂才兄，你說劉寨主他們這會兒在哪里？是我把他們帶到這里來的，武昌的長毛敗了，也不知道他們是死是活！”

    長栓插話道：“二爺，您也太那個了！是劉黑七騙了我們，半道上把我們甩了，不是我們故意不讓他們跟著我們?nèi)ノ湟纳截湶?，他們是死是活，都跟我們沒關(guān)系，活該！”致庸瞪他一眼，接著對茂才道：“茂才兄，既然前頭沒有長毛的巡江船，我們就白天走，馬上走，不用再等到天黑！

    茂才深深看他：“東家，你還想去武昌城把劉黑七他們找回來？”致庸一時淚花閃爍：“對！人是我?guī)淼模还芩阑?，我都得找到他們，我生要見人，死要見尸，不然怎么對得起他們的父母親人！”長栓在一旁跺腳：“東家，您又糊涂了不是，劉黑七這樣的人，哪里有什么父母親人！”致庸大怒：“找不到是找不到，萬一可以找到我沒有去找，沒有把他們引向正路，讓他們又跟著長毛跑了，我會恨自個兒一輩子的！開船！”

    茶船第一次大白天浩浩蕩蕩地于江上行駛起來，很快就到了武昌江面。茂才透過霧氣觀察著岸上的情景，嘆一口氣再三勸阻道：“東家，雖說武昌城被官軍拿下了，可眼下那里到底是個什么樣子，我們一點(diǎn)也不知道。再說劉寨主若是真投了長毛軍，這會兒不是死，就是跟吃了敗仗的長毛軍走了，你就是能進(jìn)得了城，武昌城這么大，想找到他們，也像是大海撈針，可能性很??！”致庸不高興地打斷他的話：“茂才兄，別說了！致庸決心已定！你帶茶船停在江心，我?guī)чL栓、高瑞上岸。我須得努力找過才能心安理得！你們一直猜測他們投了長毛，可萬一沒有，只是上次過江時和我們失散了呢？萬一他們上次真是放下屠刀，改惡從善，并不想投奔長毛，只是被長毛拿住了，才人了伙呢？現(xiàn)在我要是不去尋他們，救他們，我喬致庸成什么人了？”茂才嘆了口氣，無奈道：“東家一定要去，茂才也不好阻攔，只是東家去了，千萬小心！找到找不到，都要盡快回來！”致庸點(diǎn)頭，隨后帶著長栓、高瑞上了一條小劃子，駛向武昌城。

    霧氣漸散。長栓突然大叫：“東家，您看，那是什么？”

    幾條匪船從大霧中向茶船隊駛來。

    高瑞臉色劇變：“不好，東家，原來武昌城不在官軍手中！”致庸猛回頭，要拿望遠(yuǎn)鏡已經(jīng)來不及，大喊：“長栓，鐵信石，你們誤了我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