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喬致庸終于回到了喬家大院。曹氏的死對他的打擊那么沉重,以至于他真的一病不起。這一次他真的得了風(fēng)癱之疾,有一陣子,喬家人幾乎覺得他再也緩不過勁兒來了,連后事都給他預(yù)備下了。在喬家沒人主事的日子里,景儀帶著兩個兄弟,到了太谷,請玉菡回家來代為理家。玉菡無奈,但說好了只住外宅,不在喬家大院里居住,景儀和曹掌柜也只好依了。所謂福無雙至,禍不單行,這段日子里,喬家又遭遇了新的禍殃:致庸過繼給長門的景岱在新疆大德通和大德通分號做管事的第三年,臨近返家的前夕,因積勞成疾而過世。噩耗傳來,病情已稍有起色的致庸再次受到了沉重打擊。他掙扎著從病榻上起了身,要親自帶人去新疆將景岱的靈柩接回來。無論玉菡和曹掌柜怎么勸阻,他仍然哭著道:“我跟景岱說過的,三年過后,我親自到伊犁接他回家,我們父子一場,不能說話不算話。我一定要去。”眾人拗不過他,只得讓他去遂自己的心愿。這一趟曹掌柜親自陪他去,路上走走停停,不敢過于勞累了致庸的身體,但讓他暗暗吃驚和高興的是,這樣離家走出來,致庸的病體倒一點點地強健起來,氣色也一天天地變好,眼睛里又時不時地開始閃爍起年輕時那種極為明亮、銳利、英勇無畏的光。這種從身體到精神的全方位的恢復(fù)最后完成于他們從新疆回來之后。致庸將景岱葬埋于曹氏身邊,葬埋在喬家死在商路上的先人和早先死在恰克圖的景泰身邊。與兒子的靈柩最后告別時,他竟然沒有太多地流淚,只是連著大聲說了幾個“好”字:“兒子,好!好!好!”到了第二天,他便對曹掌柜說,他要去東北為大德通票號設(shè)莊。沒有人攔他,玉菡給兒子送完葬就回太谷去了,致庸將部分家事交給景儀,就帶著長栓走上了去東北的路。長栓也老了,前年翠兒因病死去,給他留下一個兒子和那只鴛鴦玉環(huán)。臨死時翠兒將玉環(huán)交到長栓手里,讓他賣給致庸,換幾兩銀子。長栓道:“你是不是瘋了,這東西我怎么能賣給東家?我送給東家好了?!敝掠箚柮髁耸虑榈膩碛珊髮﹂L栓道:“我給你一兩銀子,你把它賣給我?!遍L栓驚道:“東家,您還想用一兩銀子買下一只玉環(huán)?”致庸道:“你這個老長栓,你不懂得翠兒的心。翠兒叫你賣給我,你就賣給我?!?/br> 致庸這次用了半年時間才到東北,在安東等地為大德通和大德興設(shè)立了分號。面對著滾滾奔流的鴨綠江,致庸淚流滿面:“這就是東方極邊之地,喬致庸九死一生,今日還是來到了這里,把生意做到了這里。長栓,咱們回吧。我一生想到的地方都到了。我累了,一生的事業(yè)已經(jīng)做完,再過兩年,我把家事交給景儀,就再也不會出門了?!?/br> 兩年后,馬茍死后自告奮勇出任包頭喬家復(fù)字號大掌柜的景儀被仇家買通一蒙古武師暗殺于雁門關(guān)下。致庸一夜間須發(fā)皆白。他強忍著悲憤,到包頭弄清了事情真相,原來景儀少年氣盛,不遵父親教誨,又與達(dá)盛昌邱家的少東家邱千里爭做起了胡麻油霸盤,結(jié)果為邱千里雇兇殺死。致庸痛定思痛,沒有以血還血,卻親自去了一趟邱府,和年過百歲的邱天駿見了一面,為兒子帶頭挑起霸盤生意的事先向邱老東家道歉,重申兩家永世不做霸盤之約仍然有效。邱天駿感慨于致庸的胸懷,在景儀出殯之日,和兒子邱千里一同披麻戴孝,在墳前發(fā)誓永生永世再也不與喬家為仇。只是事情過后,致庸回到家里,突然嘔出血來。 致庸病了,這一病就是數(shù)年。好在喬家的生意并沒有受到太大的損失。大德興這方面,曹掌柜老當(dāng)益壯;包頭復(fù)字號那里有高瑞支撐;大德通票號這一邊,潘為嚴(yán)大掌柜越做越好,漸漸開始有所贏利。致庸明白,他的一生已活了太長的時間,這太長的時間施加給他的打擊早已將他的心擊成碎片,可他仍然不能死。第一,他還沒有看到匯通天下的一天;第二,喬家還沒有攢夠三百萬兩銀子,讓他能夠還給那位救了他的命的“恩人”他不能走還因為另外一個信念,那就是:死是容易的,可活著把看似永遠(yuǎn)不可能成功的事做成功,才是最難最難的。他與他的命搏了一輩子,他的心雖然碎了,卻沒有死。 他要等下去。 2 光緒二十六年夏日的一個清晨,北京紫禁城神武門內(nèi)一片混亂。八國聯(lián)軍打進(jìn)了北京,慈禧太后攜光緒皇帝倉皇西逃。此前潘為嚴(yán)憑借自己在官場中結(jié)交的耳目,早早地就判斷出大局不好,將大德通票號的庫銀走運河運往了南方,人員和他自己則在洋兵進(jìn)入北京城的十天前全部撤回了祁縣總號。 致庸知道兩宮西狩的消息已是七月末的一天。這天下午,潘為嚴(yán)從祁縣抹著汗走進(jìn)了喬家大院,神色匆匆。那時致庸正神情平靜地坐在窗前,看一枝新開的石榴花。潘為嚴(yán)猶豫了一下才拿出一封信來,道:“東家,御前大臣桂月亭來信,北京陷落,兩宮西狩,八月初大約就到山西了!” 致庸吃了一大驚,過了半晌,眼中滾出淚來:“這么說大清國還是亡了?五千年衣冠之邦,竟要淪于夷狄之手?”潘為嚴(yán)嘆一口氣:“東家,眼下不是難受的時候,外頭紛紛傳說,八國聯(lián)軍的總司令、德國大元帥瓦爾西,獲知皇太后和皇上逃往山西的消息,決定率大軍親征。東家,從太原府到晉中各縣,不少商家撤莊的撤莊,關(guān)張的關(guān)張,許多人已攜家?guī)Э谔油希|家,我們也要想一下對策了。” 致庸呆呆地望著他,望了很久,像望著一個不可挽回的事實,突然悲憤道:“誰愿走誰走,我不走!這里是我的家,我為什么要走?你們要走你們走好了!”潘為嚴(yán)勸道:“東家,洋兵一旦打進(jìn)來,玉石俱焚,您老還是跟我們一起走吧!”致庸在地上“嗵嗵”地?fù)v著拐杖,痛聲道:“潘大掌柜,大清國都亡了,我喬致庸還能往哪里去?這里有我祖宗的墳?zāi)?,我的父母,我的大哥和大嫂,還有我的兩個兒子,都埋在這里,我為什么要走?我都八十多歲了,就是死也要死在自己家里,自己的土地上!對了,長栓,長栓,我的官服呢?把我的官服給我找出來,我要穿上它!”旁邊的長栓呆呆看著他,半天沒反應(yīng)過來。潘為嚴(yán)想了想,吃驚道:“東家,您是說當(dāng)年太后強賣給我們的那套二品的官服?” 致庸點頭,蒼涼道:“對,就是它!大清國不亡,喬致庸不愿買官,可大清國若是亡了,喬致庸就是它的最后一個孤臣孽子,我要穿著這套官服去死!”長栓犯難,道:“東家當(dāng)初您好像吩咐我把它扯碎了做孩子的尿布這會兒上哪找去?”年邁的張媽走進(jìn)來道:“老爺,這套官服我收著呢,翠兒當(dāng)年沒舍得撕了它給小栓做尿布!我?guī)湍胰?!?/br> 內(nèi)宅里的女人們很快就知道了消息,很快景岱媳婦就領(lǐng)著眾人走出來,跪在致庸面前哭道:“爹,別人家都走了,我們怎么辦,還是走吧!”致庸看著心煩,對長順道:“長順,潘大掌柜,你們安排他們走。長栓,你也帶小栓走!”長栓道:“老爺不走,我也不走!我跟了您一輩子了,您要留下來找死,我也得陪著!”潘為嚴(yán)見事情僵住了,忙代替致庸馬上安排車輛,帶喬家的女眷、孩子以及家人離開。十二歲的長孫映霞對致庸道:“爺爺,您不走,我也不走!”致庸高興:“好樣的!”長順帶著景岱媳婦等人往外走,致庸喝一聲:“站??!”長順回頭:“老爺,還有什么吩咐?”“別忘了還有兩個人呢,也要趕快安排撤走!”長順愣了一愣,忽然明白了他說的是太谷陸家的玉菡和榆次何家的雪瑛,大聲說道:“東家,知道了!” 致庸回頭看著潘為嚴(yán):“他們都走了,你怎么不走?”潘為嚴(yán)笑了笑,道:“東家不走。我是大德通的大掌柜,職責(zé)所在,不能走!”致庸又高興了:“不走好!不走咱們一起留下!”“不行,我得回大德通總號,我要守在那里!”潘為嚴(yán)道,忽然笑起來“東家,我們留下來,說不定還有生意做呢!” 山西總督衙門,山西總督毓賢和李蓮英二人對坐,愁眉不展。李蓮英尖聲道:“毓大人,太后的意思是我們只在你這兒歇歇腳,立馬就要趕往陜西,陜西山西好歹隔著一條黃河,到了那兒,太后和皇上恐怕才能安全一點!剛才太后還夸你呢,說這一路上,除了一個岑春煊,大人是第二個主動出城接駕的地方官。這會你怎么會為了三十萬兩銀子,這般束手無策?”毓賢為難道:“李大總管有所不知,近日山西境內(nèi)盛傳洋人要打過來,太原府及晉中各地的商人和老百姓能走的就都走了,不走的多半都是些窮酸或者硬骨頭!太后從山西到陜西要走一個月,一天沒有一萬兩銀子過不下去,我都明白,三十萬兩銀子在過去也不算什么,可在今天,就不容易了!” 李蓮英沒好氣道:“毓大人,這話你只能跟奴才我說,可我怎么向太后老佛爺回呢?我要是照實了回,太后老佛爺一準(zhǔn)會說,毓大人是不是也覺得大清國亡了,我們娘兒倆沒用了?毓大人不借給我們娘兒倆銀子,莫不是想讓我們就這樣困在山西,讓洋人趕來殺了我們?或者毓大人想讓我們每天吃沒吃的,喝沒喝的,餓死在去陜西的路上?”毓賢到了這時,也不害怕了:“不管這些話是太后說的,還是李大總管自個兒說的,毓賢一定盡力籌措這些銀子,你就瞧好吧!來人!”一隊兵將擁進(jìn)來?!翱斓教探稚?,將所有商號特別是票號里沒走的掌柜和伙計都給我抓回來熬鷹,向他們借銀子!什么時候他們答應(yīng)了,再放他們出去,不然就一直餓著他們!”毓賢發(fā)令。眾兵將答應(yīng)著,一擁而去。 只半天功夫,太原府商街各商號票號留下看房子的掌柜伙計都被抓了來。毓賢派人明確告訴他們,沒有人答應(yīng)借銀子,誰也別想出去。這些掌柜伙計們私底下嘀咕:“大清國都亡了,太后老佛爺還找我們借銀子,她還得起嗎?那還不是rou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借銀子借銀子,朝廷多年來從我們這兒勒索了多少銀子,還不是讓洋人打進(jìn)來了?不能借給她!”不一會兒毓賢自己也走進(jìn)來,坐下,要眾人一個個表態(tài)。一些膽大的伙計就大聲叫起苦來:“大帥,皇太后和皇上把北京城都丟了,現(xiàn)在借了銀子,他們還嗎?”有的喊:“就是亡不了,我們東家也不會借銀子!當(dāng)年左大帥平定西北,從喬家大德通借走那么多銀子都沒還,我們還敢借嗎?再說我們都是看房子的伙計,就是想借,也不當(dāng)家呀!”毓賢氣得渾身發(fā)抖,大叫道:“你們不借銀子也行,那你們就在這里呆著吧,說好了諸位,我這里可不管飯!” 在被抓起來的票號伙計中,也有一名大德通太原分號跑街的伙計,名叫賈紀(jì)櫻。這賈紀(jì)櫻進(jìn)了總督衙門,只是睡覺。這時被毓賢的兵用腳踢醒了過來?!鞍?,干什么?”他睡眼惺忪地喊?!案墒裁?,說,借不借銀子?”一兵將道?!澳撬麄兘璨唤??”賈紀(jì)櫻問。“他們也沒說不借!”兵將的舌頭有點打不過彎兒來了。賈紀(jì)櫻看了一眼,又要睡去。毓賢看得心煩,自己走過來。問:“你們這些人,到底借不借?不借我可要用刑了!外面準(zhǔn)備刑具!”說著就讓人把幾個掌柜模樣的拉了出來,打得嗷嗷直叫。賈紀(jì)櫻像是沒聽見,照樣閉眼睡去。毓賢大怒,道:“把這一個也拉出去打!”賈紀(jì)櫻猛地睜開眼,跳起來:“哎哎,別打我,我也沒說不借呀!”幾個兵馬上揪住他,叫道:“大帥,有人愿意借銀子了!”毓賢走過來,盯著賈紀(jì)櫻:“你是哪家的伙計?”“大德通的!”賈紀(jì)櫻道?!按蟮峦??你們的東家是不是叫喬致庸?”“對呀!”“你真能做得了主,借給太后銀子?”“我做不了主說什么?我說話自然算數(shù)!”“那好,來人!帶著他去喬家的鋪子里借銀子!”毓賢大叫?!按髱?,現(xiàn)在去我們的鋪子是借不到銀子的,銀子早就回到了祁縣,他們得隨我回祁縣借銀子!”“那我們就跟他去祁縣借銀子,看好別讓他跑了!”眾兵將得令,揪著賈紀(jì)櫻出了總督府。 潘為嚴(yán)知道賈紀(jì)櫻給東家闖了大禍已經(jīng)是第二天早上的事情了。來到祁縣大德通總號后,賈紀(jì)櫻讓眾兵將守在大門外,自己走進(jìn)去,將事情說給潘為嚴(yán)聽。潘為嚴(yán)一聽就急了,道:“你這個賈紀(jì)櫻,怎么這么大膽,答應(yīng)借給太后銀子!”賈紀(jì)櫻卻嘻嘻地笑:“大掌柜,不是讓他們嚇的嘛,要不這會兒我還在那兒挨打呢!我也沒打算真借給他們銀子,要不這樣,你這會兒就帶我出去,對那伙兵將說,賈紀(jì)櫻一個跑街的伙計,越權(quán)答應(yīng)借給別人銀子,違反了店規(guī),現(xiàn)在從店里除名了!大掌柜,你想,我都不是大德通的人了,他們還找誰借銀子去?”潘為嚴(yán)沒他那么樂觀,想了想道:“不行,我得去見東家,問問他事情該怎么辦!” 潘為嚴(yán)出門上馬,一溜煙地到了喬家堡。進(jìn)了喬家大門,只見致庸身穿二品官服,迎著大門端坐在一張?zhí)珟熞紊?,面前是一桿架好的火槍,手里拿著那只單柄長筒望遠(yuǎn)鏡。長栓和映霞一左一右,如同哼哈二將,站在他身旁。潘為嚴(yán)嚇了一跳,驚道:“東家,您這是唱的哪出戲?”致庸哼了一聲,道:“潘大掌柜,幸好我看清是你,要是洋鬼子進(jìn)了我的門,我就要開火了!”潘為嚴(yán)吃驚道:“東家,您這是要”“喬家大院是我的家,我要保衛(wèi)我的家。洋人不殺了我,就甭想進(jìn)我的家!”致庸道。潘為嚴(yán)將他拉回書房,將事情說了一遍。致庸霍然站起,半晌又坐下去,神情悲凄,道:“怎么,太后和皇上真到了這步田地,若沒人借給她銀子,就到不了西安府?”潘為嚴(yán)道:“可不是!大清國都滅了,她就不是太后了,皇上也不是皇上,他們只是兩個從京城里逃出來的難民!東家,我聽說從北京城到山西,一路上除了一個岑春煊,一個山西總督毓賢,沒有第三個官員認(rèn)她,大家躲都來不及!” 致庸久久地站著,忽然,潘為嚴(yán)看到兩串老淚從他臉上流了下來。“東家”潘為嚴(yán)叫道。致庸回過頭來,慢慢道:“潘大掌柜,這筆銀子,我們借給她!”潘為嚴(yán)一驚:“東家,三十萬兩銀子,真的借給她?”“借給她!”致庸斬釘截鐵道。“為什么?”潘為嚴(yán)叫道“這筆銀子借出去,很可能再也收不回來!再說了,東家這一生,這個懿貴妃,今天的太后,給東家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死都死了幾回,就沖這個,也不能借給她!”致庸聲調(diào)蒼涼道:“不,我說借給她,就借給她!以前她那樣對待我,對待天下的商人,因為她是懿貴妃,是太后,現(xiàn)在她不是了,皇上也不是皇上,他們成了兩個亡國的中國人,兩個從京城逃到我們山西的難民!既然他們是難民,我為什么就不能借給她些銀子,讓他們逃到陜西去!我今天把銀子借給他們。是借給我們中國人自己!太后一輩子不厚道,我們不能像她那樣做,讓外人說我們山西人,說我們山西商人不厚道!” 喬家三十萬兩銀子交到慈禧太后手中,她不免有所感動,嘆道:“真沒想到,到了山西,竟然是這個我以為已經(jīng)死了的喬致庸幫了我。既然如此,我和皇上路過祁縣時,就住在他們家好了,以示恩榮。”于是兩日過后,致庸、潘為嚴(yán)一大早就帶人等在祁縣大德通總號門外了。眼見著太陽一點點落山,長栓不禁嘀咕道:“太后和皇上今天還來不來,都等到這會兒了”致庸突然起了逆反心理,轉(zhuǎn)身欲走。潘為嚴(yán)一把拉住他:“東家,您上哪去?”致庸低聲道:“我累了,想回家”潘為嚴(yán)道:“您怎么能回去,就是因為東家借了銀子給太后,太后才要路過祁縣,到喬家住一宿。您走了這臺戲可咋唱!”致庸長長吁出一口氣,慢慢閉上眼睛。惹來禍的賈紀(jì)櫻也笑著勸:“東家,銀子都借了,還怕等這一會兒嗎?” 正說著,突然聽到長栓叫道:“快,快看,來了!”眾人遠(yuǎn)遠(yuǎn)望去,只見鼓樂喧天之中,慈禧和光緒的鑾駕出現(xiàn)在街道盡頭,正向大德通走來。致庸瞇細(xì)眼睛望著,突然又要轉(zhuǎn)身走,被潘大掌柜一把拉住,笑著悄聲道:“東家,哪里去!”致庸只得站住,神情卻越發(fā)冷淡。 太后和皇上的儀仗走了過來。致庸目光中越來越多地現(xiàn)出厭惡。但見李蓮英騎馬前導(dǎo),太后三十二人抬大轎越來越近。就聽李蓮英下馬,喊了一聲:“太后鑾駕到!,,致庸身邊和身后的人紛紛匍匐在地,不敢仰視。潘掌柜拉了致庸一把,致庸似乎才清醒過來,在眾人前緩緩跪下。 太后和皇上的大轎落了地。李蓮英親自將轎門打開。慈禧緩緩下轎,趴在地下的致庸忍不住悄悄抬頭,定睛看去,不覺大驚。這慈禧布衣荊釵,竟像一個鄉(xiāng)下老嫗。他不相信地看看跪在身邊的潘為嚴(yán),潘為嚴(yán)也不敢相信地回頭看看他。致庸再一回頭,感覺變了:這個如同尋常村嫗的老婦此時也掃了他一眼,那不是一雙深含君臨天下的威儀的眼睛,而是一雙經(jīng)歷了太多的驚嚇、恐怖的眼睛,一雙因孤獨無助而顯得極為悲涼和凝重的眼睛。 毓賢趕緊在一旁道:“喬東家,這就是太后老佛爺,還不恭請圣安?”致庸愣了一下,只得大聲道:“商民喬致庸,恭迎皇太后和皇上圣駕?;侍笫蹮o疆,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慈禧哼了一聲,并沒有馬上走,像是要看清這個被她念叨了一生、今天又救了她的人一樣?!袄戏馉斃锩嬲垺!崩钌徲⒄f著,扶她走進(jìn)大德通。消瘦的光緒皇上跟著走過來,看到致庸,特意停下腳步道:“喬東家平身?!敝掠股袂榛秀钡卣酒?,望著光緒一行人走進(jìn)大德通的門去。長栓抹抹頭上的汗道:“東家,潘大掌柜,她真是太后?看著像個山里撿柴禾的老婆子!”潘為嚴(yán)瞪了他一眼,悄聲道:“少胡說,別看她現(xiàn)在倒了駕,讓她聽見了,還能現(xiàn)割了你的舌頭!”長栓伸了伸舌頭,趕忙退后。 天暗下來了。大德通內(nèi)張燈結(jié)彩,仆人們川流不息地將各色名貴菜肴送進(jìn)慈禧室內(nèi)。慈禧吃得津津有味,當(dāng)下對李蓮英道:“小李子,自打離了北京城,我可就沒吃過這么多有味的東西。難為喬致庸一片孝心?!崩钌徲⒃谝慌晕Γ骸袄戏馉?,這是奴才今兒聽您第三遭夸獎喬東家了?!?/br> 致庸在大掌柜室里坐著,一直默不做聲。忽然潘為嚴(yán)高高興興地走進(jìn)來,道:“東家,太后喜歡得不得了,說出了京城,就沒吃過這么好吃的東西!”致庸突然變了心情,站起來走進(jìn)廚房,對還在忙碌的廚子道:“哎,都給我停下!停下!”眾廚子一驚,回頭看他。致庸道:“沒上的菜不上了!夠了!”潘為嚴(yán)跟進(jìn)來,吃驚地看著他。致庸緩了緩聲調(diào),對廚子頭道:“哎對了,太后從沒到過山西,不知道山西人每天吃的是什么,你們給她做點山西人每天吃的東西讓她嘗嘗!” 廚子頭為難道:“東家,今年山西大旱,山西人每天吃的東西,還不是野菜?最好也就是粗糧細(xì)做,什么茶果多兒、高粱面皮兒!”致庸道:“好,太后就想吃這一口,你們做,等會兒我親自給她上!” 眾人看看他,又看他身后的潘為嚴(yán)。潘為嚴(yán)看了一眼致庸,道:“東家怎么說,就怎么做!還不快點?”廚子頭于是點點頭,對旁邊三個小廚子吩咐道:“趕快去找野菜,找高粱面兒!,,小廚子們笑起來:“這還用找,院子后頭野地里就有的是” 李蓮英端著新做的野菜團(tuán)子走進(jìn)慈禧的房間,想了想道:“太后,這是喬東家專門讓廚子做的山西風(fēng)味小吃。他親自捧到門外,交給奴才,說一定要請?zhí)罄戏馉攪L嘗!”慈禧道:“難為他一片孝心,端上來。你都讓人嘗過了嗎?”李蓮英點頭,接著將野菜團(tuán)子放在慈禧面前。 慈禧吃了起來。李蓮英在一旁賠笑道:“老佛爺,不好吃?”慈禧搖頭:“不,好吃!當(dāng)了這么多年太后,以為天下好吃的東西都吃遍了,沒想到還有這么好吃的東西,這趟落難山西,我是因禍得福了!等會兒你拿兩個給皇上嘗嘗,他恐怕從來沒吃過呢!”李蓮英猜不透她的心思,一時間不敢再說什么。 慈禧艱難地咽著,緩緩道:“等會兒我吃完了,你去見見喬致庸,問他想讓我賞他點什么。我們到了人家家里,總不能一點東西也不賞,說來也是老熟人了?!崩钌徲②s緊“嘛”了一聲,出門去找潘為嚴(yán)?!笆裁?,太后要喬東家討賞?太好了!”潘為嚴(yán)高興地叫起來?!袄畲罂偣埽覀儢|家在大掌柜室,這邊請!” 大德通大掌柜室里,致庸剛剛坐下來,潘為嚴(yán)就陪李蓮英走了進(jìn)來。李蓮英扯開嗓門道:“喬致庸接懿旨?!敝掠共坏靡压虻乖诘兀骸吧堂駟讨掠菇又?。”“喬致庸,太后有旨,喬致庸接駕有功,可以向太后請賞。”沒想到致庸昕了這話,當(dāng)場變色道:“喬致庸有太后令商民花二百五十萬兩銀子從朝廷買來的二品官服,喬致庸不想再要太后任何封賞?!崩钌徲⒊粤艘惑@,剛要說話,見致庸捂著頭“哎呀,哎呀”起來。潘為嚴(yán)心中明白,趕緊上前扶住致庸,回頭對李蓮英解釋道:“李大總管不要見罪,我們東家風(fēng)癱之癥又犯了快來人,扶東家下去歇息!”長栓和賈紀(jì)櫻趕緊跑進(jìn)來,將致庸扶出去。 李蓮英看著致庸走出,哼了一聲:“這個喬東家沒福氣,太后讓他討賞,他居然病了,罷了罷了!”潘為嚴(yán)轉(zhuǎn)身攔住李蓮英,躬身恭敬道:“李大總管,商民潘為嚴(yán),大膽替東家向太后老佛爺討賞!”李蓮英尖著嗓子道:“老潘,怎么,你要替你們東家討太后的賞?”潘為嚴(yán)賠笑道:“正是!太后駕臨大德通,是喬家曠古未有的榮耀,潘為嚴(yán)忝居大德通大掌柜之職,怎么能不為東家向太后求賞!”李蓮英看了他一眼道:“老潘,你比喬致庸會說話多了。說吧,想替喬東家向太后討什么賞,我都可以替你說去!”潘為嚴(yán)道:“商民不為東家討要官賞,商民只替東家求太后一件小事!”“什么小事?”“當(dāng)年喬家大德興茶票莊,曾一次代南方四省向朝廷匯兌官銀一千多萬兩,此后太后有旨,禁止票號再做官銀生意。今日八國聯(lián)軍打進(jìn)中國,兩宮蒙塵,各地官府的官銀自然解不到鑾輿之下,所以太后和皇上才沒有銀子用,差點被耽擱在山西。潘為嚴(yán)想請李大總管幫鄙東家求太后永久解除票號不得涉足官銀之禁,并允準(zhǔn)票號協(xié)同辦理各地稅收事務(wù)。那樣,太后和皇上就不會像這次這樣,被區(qū)區(qū)三十萬兩銀子難住了!” 李蓮英笑起來:“老潘,你這人狡猾。永久解除票號不得涉足官銀之禁,一直是你幾十年夢寐以求的事,今天你卻說是為了朝廷和太后使銀子方便不過話又說回來了,讓票號涉足官銀,其實也不錯,至少下回太后去哪里巡幸,只要隨身帶幾張銀票就行了,再不用我臨時抱佛腳,到處借銀子,又借不到!不過這事要說,還不能這么說,我?guī)湍阆胂朕k法,拐個彎說這事,說不定能成!” 說著他斜睨著眼看潘為嚴(yán),潘為嚴(yán)會意,當(dāng)即遞過一張五十萬兩銀子的銀票,賠笑道:“潘為嚴(yán)就先替東家謝李大總管啦”李蓮英哼了一聲,接過銀票掖在袖子里,站起出門。 一回到慈禧的住處,李蓮英就換了一副模樣,恭恭敬敬跪下,把潘為嚴(yán)代致庸求賞的話說了一遍,然后笑著補充道:“太后,其實也不是什么恩賞。奴才是看太后和皇上一路西行,用銀子實在不易,眼下洋人又把大清國鬧了個天翻地覆,各省官銀無法解送過來,太后和皇上用銀子不方便,才覺得不如答應(yīng)了他們,以后就讓喬家大德通票號幫朝廷從各省匯兌官銀給太后和皇上使用” 慈禧點了點頭,不假思索道:“眼下連堂堂的山西總督毓賢毓大人,都給我弄不來銀子花,喬致庸的大德通票號要是能給我們弄來銀子,這個主意有何不好?”李蓮英連連點頭。慈禧想了想又道:“我要是開了票號不得涉足官銀之禁,喬致庸這回借我的銀子,以后就不會讓我還了吧?” 李蓮英一愣:“這”慈禧看看他道:“你出去給喬家的人說,他們?nèi)羰沁€想要我還銀子,我就不開這個禁;他們要是不讓我還,我就開了這個禁,從此讓票號涉足官銀。不僅如此,我還要再給喬家大德通票號一個恩典!山西總督毓賢竟然不能為我籌辦三十萬兩銀子,那以后三年,山西的稅收事宜就不要讓他管了,就讓喬家大德通在山西替我和皇上收稅,直接解送到行在去!” 李蓮英心下高興,面上仍淡淡道:“太后老佛爺圣明,奴才這就去傳旨!”他轉(zhuǎn)身欲出,回頭又恭敬道:“啟奏太后,還有一件事,奴才差點忘了回!明天太后和皇上啟駕西幸,喬致庸恐怕不能趕過來送了,他的風(fēng)癱之癥又犯了!” 慈禧毫不在意道:“三十萬兩銀子不是已經(jīng)兌過來了嗎?”李蓮英趕緊點頭。慈禧撫了撫長長的指甲,道:“兌過來就行了,喬致庸來不來的,我也不在意。只是這個喬致庸,端的可惡,他還以為我不知道他最后給我吃的是野菜團(tuán)子呢,我也是苦孩子出身,他騙不了我!”“是,天下人誰也沒有太后圣明!”李蓮英捂嘴一笑,躬身退出。 當(dāng)天晚上,潘為嚴(yán)就將這個消息稟報給致庸。他以為致庸會大喜過望,但是他錯了。致庸久久地站著,眼淚滾落下來。半晌才道:“潘大掌柜,我們等了多少年,喬致庸幾乎等了一生,這實現(xiàn)匯通天下的機會,才終于來臨了!趕快通知全國各家票號,票號可以經(jīng)營官銀了。讓大家一起來做,我們這匯通天下的夢想,頃刻間就能實現(xiàn)!要快!” 3 說話間又是幾年過去了,年關(guān)將至,喬家內(nèi)外又熱鬧起來。第一,四年一度的賬期到了,這是東家、掌柜的和伙計們分紅的季節(jié),是銀子扎扎實實進(jìn)到自己家的銀庫和口袋里的季節(jié);第二,眼看著又到了臘月二十四,又是喬家大掌柜吃團(tuán)圓宴的日子。從各地分號歸來的大掌柜們齊聚一堂,歡聲雷動。 潘為嚴(yán)在門外一邊與陸續(xù)趕來的大掌柜們打招呼,一邊低聲問高瑞:“高大掌柜,人都到齊了,東家到底去了哪里?。空婕彼廊肆耍 备呷鹨话牙M頭白發(fā)的長順問:“東家哪兒去了,別人不知道,你一定知道!”長順想了半晌,才咧開缺牙的嘴一笑,道:“應(yīng)該和往年一樣,東家讓人拉著車,挨家挨戶給過不去年的人家送rou和白面去了!” 高瑞和潘大掌柜相視一眼,都松了口氣。潘大掌柜趕緊又回屋里去招呼眾人:“大家先坐一會兒,東家去村里給窮人家送rou和白面去了,我們再等一會兒,不把這件事做完,他是不會回來的!”高瑞也進(jìn)來招呼起大家:“大家坐大家坐,咱們不急,等東家回來?!北娙艘膊灰馔?,鬧哄哄地坐下,一邊喝茶,一邊七嘴八舌地聊起生意來。 長栓已經(jīng)不在了,現(xiàn)在替致庸趕車的是長栓的兒子小栓,致庸跟在車后走,身邊跟著長孫映霞。映霞已經(jīng)十九歲了,照致庸的意思,已經(jīng)掌管起了喬家的家事。馬車上放著成塊的rou和成袋的白面,車子走走停停,每到一個看上去是寒門小戶的人家,小栓就把一塊rou和一袋面從車下取下來,放在這一家的門外。致庸默默看著,也不說話,更不敲門,完了小栓就繼續(xù)趕車朝前走。 致庸挺晚才回到在中堂里坐下,潘為嚴(yán)和高瑞聞訊,馬上趕過來。致庸一動不動地坐著,問:“都來了?”“都來了,等東家半天了!”高瑞道,不明白老爺子為何面色沉重。潘為嚴(yán)道:“東家,人都到齊了,東家若是身體不適,請映霞少東家代勞也是可以的?!敝掠箾]有回答,眼睛望著門外,突然道:“潘大掌柜,高大掌柜,這一個賬期,我們大德通每股的紅利是多少?”“啊東家,我還沒來得及向您稟報呢。今天上午我和高大掌柜把賬算完了,這一次,我們大德通每股的紅利撐破了天!” 致庸神情平淡:“到底是多少?”潘為嚴(yán)一字一句道:“一萬七千二百三十四兩!東家,就連剛在鋪子里頂一厘身股的小伙計,今年也能分到一千多兩銀子的紅利!這可是大德通開天辟地從沒有過的事!” 他自己已經(jīng)激動起來,幾乎要流出眼淚。從當(dāng)年喬東家禮聘他出任大德通的大掌柜,經(jīng)過了多少年的磨難,又遭遇過多少風(fēng)雨艱難,大德通才有了今天這種匯通天下的局面,這種全國票號業(yè)領(lǐng)袖的地位。說完剛才的話,他以為致庸一定也會像他一樣激動,但是沒有,致庸仍然沉沉地坐著,神情竟然越來越沉重了:“潘大掌柜,高大掌柜,大德通今天一股紅利競有一萬七千多兩,你們總共賺了多少銀子?這些年國家的情形一日不如一日,洋人大舉入侵,山西大商家一個個倒閉,走在祁縣大街上,你能看到商鋪一家接著一家關(guān)張這四年你們怎么還能賺到這么多銀子?這些銀子,是你們做什么生意賺來的?” 潘為嚴(yán)看一眼高瑞,心中一沉,回頭耐心解釋道:“東家,自從庚子國變那年我們接了太后皇上一次駕,就出了大名,各地官府年年都找我們往京城里匯兌大批官銀,朝廷要應(yīng)付洋人,一時銀子不湊手,也找我們借,最后干脆把英國人做大總管的海關(guān)稅直接退給我們;還有那些皇親國戚,竟會覺得太后是我們的靠山,也把自己的銀錢生意交給我們做,我們的贏利自然就大了!所以” 他沒有再說下去,因為他注意到致庸并沒有認(rèn)真聽他講些什么,致庸盯住的似乎只是自己的內(nèi)心?!芭舜笳乒瘢叽笳乒?,你們告訴我,經(jīng)你們手從全國各省匯過來的銀子,交到朝廷以后,都去了哪里?”潘為嚴(yán)和高瑞又相視了一眼,一時間不敢作答。“你們以為我不知道你們這些年做的都是什么生意?你們做的是幫朝廷從各省解送銀兩,向倭寇交納甲午戰(zhàn)敗賠償銀子的生意,做的是幫助朝廷向列強交納庚子國變之年朝廷答應(yīng)賠給八國洋兵四億五千萬兩銀子的生意!你們做的是幫外國人拿走中國人銀子的生意!你們”致庸說得激動,忽然哭了起來:“我一生都在夢想?yún)R通天下,沒想到匯通天下了,竟然做的是這種事情!這樣下去,用不了幾年,不用外國人再打進(jìn)來,中國的銀子就空了,大清國就完了!國家完了,咱們的票號,咱們的生意,也要完!你們今天這么高興,就沒有想過,這么好的生意,還能撐幾年?” 在中堂里安靜下來,只能聽到致庸一個人那蒼老的哭聲:“國家都要完了,你們今天給我喬致庸賺回這么多紅利還有什么用?我能吃它們嗎?” 又是一年過去了,致庸更加蒼老了,這一天他走出喬家堡,扶杖站在田頭,舉著那根單筒望遠(yuǎn)鏡朝遠(yuǎn)方望著。他的身體已極為虛弱,皓發(fā)如雪。小栓和映霞陪著他,致庸回頭問:“小栓子,你父親死多久了?”小栓輕聲道:“回老爺,我父親他死了三年了?!敝掠归L嘆一聲:“你父親他跟了我一輩子,我們說是主仆,其實是朋友,是伙伴走,咱們?nèi)ツ愀赣H墳上看看去?!薄盃敔敚駜和忸^天氣涼,您還是改日等天暖和了再去吧?!庇诚嫉?。致庸搖搖頭,有點生氣道:“胡說!我都走到這兒來了,還能不到長栓的墳上去看看嗎?前天下了大雨,我就說,得去他們的墳上看看,別讓塌了窟窿,雨水灌進(jìn)去。走!”映霞一把拉住他:“爺爺,我說甭去就甭去,外頭兵荒馬亂的” 致庸一驚:“什么?外頭又打仗了?還是又鬧饑荒了?”映霞急忙改口:“沒有沒有,這幾年天下太平,風(fēng)調(diào)雨順,沒什么事兒,咱們還是回去?!敝掠拐D(zhuǎn)身走,忽然瞇細(xì)了眼睛,盯上了遠(yuǎn)處出現(xiàn)的一隊災(zāi)民,大叫道:“那是什么?小栓子,快幫我看看,那是什么?我這會兒,用胡大帥給我的望遠(yuǎn)鏡也看不清楚了!”小栓剛要回答,映霞暗暗捅了他一把,擺擺手道:“爺爺,沒什么,您看花眼了,那邊什么也沒有!”致庸反復(fù)轉(zhuǎn)動望遠(yuǎn)鏡,叫:“胡說!那是人,怎么看著像是災(zāi)民!不對,那正是災(zāi)民!映霞,你這個混小子,干嗎糊弄我,說那兒什么也沒有?看我揍你!”他掄起拐棍要打,映霞早已跳開。致庸神情里一時注滿了悲傷,道:“這是怎么回事這是怎么回事映霞,你為什么還站著,災(zāi)民又來了,趕快回去搬大鍋,壘大灶,給災(zāi)民熬粥哇!見到這么多災(zāi)民,你怎么還在這里站得住呀!我打你這個不懂事的壞小子!” 映霞看他這般傷感,忙笑著道:“爺爺,粥棚早就開了,在村西頭呢,您以為您讓我當(dāng)了家,我什么都不懂??!”致庸松了一口氣:“真開了?”小栓忙道:“老爺,孫少爺真的在村西開了粥場,要不咱去那兒看看?”“走”致庸要走,又站?。骸安?,我不去,我不去了,我這一輩子,看到的災(zāi)民太多了咸豐五年我見過他們,光緒我見過他們次數(shù)太多了,老天爺為什么這樣待我,讓我死的時候,還見到他們!”說著他又哭了起來。 喬家大大的銀庫里堆滿了銀子,致庸被映霞攙扶著,在銀架中間慢慢走著。小栓提著燈在前面為他照亮。致庸用手撫摩著身邊大筆的銀子,突然問:“映霞,我們家里現(xiàn)在有多少銀子?”映霞想了想,半開玩笑道:“爺爺,您非要知道嗎?”致庸哼了一聲:“怎么,我不是這個家的一家之主了嗎?”映霞道:“爺爺,您當(dāng)然是,我在家里,也就是個傀儡?!敝掠褂悬c不耐煩,又問了一遍:“多少,快告訴我?!庇诚夹÷暤溃骸皟汕f兩?!敝掠勾篌@失色,不相信地看著他:“兩千萬兩?你把天下的銀子都弄到咱們家來了?” 映霞看著他,嘆口氣:“爺爺”致庸接著又問:“國庫國庫一年收入多少銀子?”映霞想了想道:“去掉給洋人的賠款銀子,最好的年景,國庫一年也就能收進(jìn)去七百萬兩?!敝掠褂质且惑@:“怎么,我們家的銀子,頂?shù)蒙蟽扇齻€國庫?”映霞點頭。 致庸心中大驚,怒視著映霞。映霞有點害怕地看著他:“爺爺,您又怎么了?”致庸顫巍巍舉起拐杖:“我打你這個壞小子,我們喬家,總共一百來號人,我們要這么多銀子干什么?你把這么多銀子放到這里不流動,怎么為天下人生利?這么多銀子放到你家里,你想吃它嗎?”映霞連忙一閃,卻見致庸已經(jīng)頹然放下拐杖:“走走,扶我出去,這里讓我頭暈。”映霞趕緊扶他出去了。 夕陽慢慢落下,最后一片光焰似乎在筋疲力盡地收縮吞吐。喬家書房里,致庸忽然在舊抽屜里亂翻起來,叫道:“我的賬,我的賬在哪里?誰動我的賬了?”映霞聞聲跑進(jìn)來:“爺爺,您的什么賬?您就沒管過賬??!”致庸不講理道:“誰說我沒管過賬?我管過!去把二十年以前的那些舊賬,都給我找出來,我要算賬!”映霞生氣道:“爺爺,二十年前的舊賬,您這會兒還算什么呀?人家欠咱的,咱欠人家的,早就清賬了!” 致庸瞪著眼:“不,我要再算算,萬一我還欠了人家的賬,或者人家欠了我的,不算清怎么辦?我一輩子的舊賬,要是算不清,我怎么死?”映霞看了他半晌,道:“好,我給您找去。” 沒過多久,致庸面前就堆滿了二十年前的舊賬簿。他顫抖著手翻了半天,道:“映霞,你找?guī)讉€記賬先生來,這些舊賬中的相與,一個一個,我都欠他們的銀子!”映霞大驚:“爺爺”致庸繼續(xù)道:“這些相與,都是當(dāng)年和我做生意的人,這些賬都算錯了,我們家至少得五倍還人家的銀子!” 映霞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爺爺,您是不是糊涂了,這些賬都清過了,怎么還欠他們銀子?五倍地還他們,那咱們一下得還給他們多少啊?”致庸絲毫不理會,蠻橫道:“還多少都得還!這個家,今兒還是我說了算!”映霞倒吸一口涼氣,說不出話來了。 映霞無奈,自個兒在心里嘀咕半天,只能到玉菡處求救了。喬家當(dāng)年的那些舊賬,都在奶奶陸玉菡心里呢。不料玉菡聽完映霞的話,默默看了他半晌,耐心道:“映霞,好孩子,聽你爺爺?shù)?,他要怎么辦,你就怎么辦!”映霞沒料到她竟會這樣說,忍不住沖口而出:“奶奶,您怎么和爺爺一樣糊涂了” 玉菡嘆口氣道:“孩子,你爺爺這輩子,掙了上千萬的銀子,身上卻從來不帶一兩銀子。別人都以為他做生意是為了掙銀子,可是你們喬家人應(yīng)當(dāng)知道,他從來就不是為了掙銀子而做生意,一輩子都不是!”映霞有點不服氣:“奶奶,那您告訴我,爺爺這樣做,到底是為了什么?”玉菡道:“你這么聰明,十九歲就掌管了家事,像你爺爺當(dāng)年一樣,你能猜得出來!猜不出來就回去猜,哪天猜出來了,再回來告訴奶奶!” 映霞離開太谷,回祁縣來,走到半途,突然大叫道:“奶奶,我知道爺爺這么做是為什么了!爺爺一定是覺得中國的銀子流到外國去的太多了,他這些天是在找理由,想讓這些銀子重新散到民間去,他想為中國人留住這些銀子,讓它們在民間流動,為天下人生利!”他調(diào)轉(zhuǎn)車頭趕回去,向玉菡跪下道:“奶奶,我懂了,我這就回去,照爺爺?shù)姆愿擂k!” 又是一天,喬家在中堂內(nèi),致庸原地不動地坐著,目光呆滯。小栓害怕地站在他身邊。映霞匆匆趕來,有點擔(dān)心道:“爺爺,您又怎么了?”致庸突然激動道:“你昨天說了一句話,你再把那話說一遍我聽聽!”映霞賠笑道:“爺爺,我昨天說了那么多話,您要我把哪句話再說一遍?”致庸拐杖搗著地道:“就是那一句什么,‘爺爺一生北上大漠南到海,東到極邊西到蠻荒之地,可世道要變,他做的事情沒有一件是能夠留存下去的!’你說過這話沒有?”映霞吃了一驚道:“爺爺,我那是胡說,您饒了我吧!”致庸堅持道:“不,你不是胡說,你說的是真心話,你以為你們這一代人心里想的是什么,我都不清楚?”映霞不由得笑了:“爺爺,我們想什么,您說說?”“你們這一代人,認(rèn)為大清國要亡,我們這些人一生中做的事情,一件也留不?。 敝掠菇械?。映霞臉上的笑容落了:“爺爺,大清國照這樣下去,如果不亡,再無天理!”“不行,”致庸的聲音哆嗦起來“我一輩子我這一輩子不能白活,我想救國,救民,我一輩子就想做這一件事可我就是救不了國,救不了民,也一定要在世上留下點牢靠的東西,我非要留下一件牢靠的東西不行!映霞,把咱家的銀子拿出來,我要蓋房子!”“爺爺,您要蓋房子?”映霞遲疑了一下問。“這個國家的事我管不了,也不讓我管,我就用我的銀子蓋房子!映霞,你現(xiàn)在就去!把周圍還剩下的一些空地全買下來,人家要多少銀子,咱給他多少銀子!買下了這些空地,你給我去請?zhí)煜伦詈玫慕橙?,好好地蓋一座喬家大院!” 映霞激動起來:“爺爺,我們家新添的人口不少,都擠在一起住,是不方便。只是不知道爺爺打算花多少銀子!”致庸哼了一聲:“能花多少銀子花多少銀子!告訴那些匠人,不要著急,房子要慢慢蓋,用最好的石料,最好的磚,砌墻的時候,要用江米汁摻和白灰、蜂蜜,再加上糖稀,用天下最黏的東西給我抹縫,所有的梁柱都給我用豬血泡,泡完了再給我涂上桐油,保證它們二百年內(nèi)不受蟲蝕!” 映霞伸伸舌頭,開玩笑道:“爺爺,您要是年輕,能把人家這一行的飯碗也奪了!’,致庸又道:“還有石匠和木匠,你要給我請來全山西最好的,告訴他們,房子蓋好后,我要看到天下最好的石雕、木雕和磚雕,要把那些一蔓千枝、和合二仙、三星高照、四季花卉、五福捧壽、六合通順、七巧回紋、八駿九獅、葡萄百子等等我們這個年月的好東西都給我刻上,留下來”說著不知怎的他又哭了起來:“國家的事我做不了什么主,天下的黎民百姓我也救不了多少,這個院子的事我還做不得主嗎!辦去!” 半年過后,一座全新的喬家大院落成了。這一天,映霞又陪致庸去銀庫看,這時銀庫里的銀子已經(jīng)去了三分之二。致庸慢慢地走著,心中突然一動,猛地站住,臉色蒼白,低聲叫道:“我把想了一輩子的大事忘了!我怎么了?真是糊涂了嗎?”映霞緊張問:“爺爺,怎么了?”“映霞,咱們家里還有多少銀子?”映霞一愣:“還有六百二十萬兩!” 致庸心中一寬,流淚道:“好,好,你給我寫兩張銀票,一張三百萬兩,一張三百二十萬兩,我要還債!”映霞大驚,哭腔道:“爺爺,您還要還債?”致庸點頭,神情蒼涼而悠遠(yuǎn):“當(dāng)然要還!爺爺一生都是生意人,生意人當(dāng)然要講誠信,欠債就要還!我快死了,不能欠著這兩個人的債走啊!”映霞心疼道:“爺爺,把這些銀子還了,咱們家就一兩銀子也沒有了!”“那就是你的事情了!你爺爺接管家事的時候,不但沒有銀子,還欠了人家許多債呢!” 映霞聽他說得悲涼傷感,一時間也不好多問,點點頭去了,轉(zhuǎn)眼拿回了兩張銀票。致庸接過來,一張一張看仔細(xì)了,塞進(jìn)靴筒。他對映霞說:“明天給我套車,我要去兩個地方見兩個人,我一輩子欠她們的債,該還了!” 4 這天下午,就在致庸拿到了那兩張大額銀票的時候,一場大事正在山西大地上醞釀著。幾年前,一些英國商人進(jìn)入山西,以極低的價格占有了陽泉礦山的開采權(quán),此事引起了山西上下愛國人士的極大憤慨,一直有人呼吁晉商聯(lián)合起來,大家一起出銀子再將陽泉礦山從外國人手中買回來,留給中國的后代子孫。這一年元楚從日本橫濱使館參贊的位置上任滿回國,不滿清廷的腐敗,毅然離開官府,回到山西,為買回陽泉礦山一事親自奔走起來。 元楚所以回到山西,還有另一個原因。到了十九世紀(jì)末,興盛了一百多年的水家終于在外國資本的壓迫下,敗落下來。水長清娶的妾連同妾生的另一個元楚也死了,這時他除了留下一個又老又聾的老媽子侍候自己的生活,趕走了身邊所有的人?,F(xiàn)在,他自己也沒有幾天活頭了,于是寫信給他一直不認(rèn)的元楚,讓他回到家里來,他有話留給他。 元楚回到水家的當(dāng)天,水長清就在自己住的一間斗室里見了他,指了指自己床前地道:“你回來了,回來了就好。我當(dāng)年的話沒錯吧,讀書做官,那是誤人歧途。我要死了,水家也窮了,只剩下一點點銀子,我埋在地下,指望你有一日迷途知返,不再讀那個書,回來繼續(xù)做個小本生意。等我死了,你就把它挖出來。你爹這一輩子也吃了,也玩了,票的戲比誰都多,沒啥遺憾的,我死了!”說完他就閉上了眼睛,不再理跪在床前的元楚。 水長清到死都是一個奇人。他白天說了自己要死,當(dāng)天晚上就死了。元楚為父親出了大殯,回頭來父親床前挖那“一點點”銀子。他沒想到,這一挖,他竟然挖出了整整六百萬兩白銀! 這也就是元楚所以敢于聯(lián)絡(luò)同志去做贖買礦山之事的一個原因。加上全山西商界的義捐,當(dāng)他來到喬家的這一天下午,手頭上已經(jīng)有了八百萬兩銀子。 致庸一動不動地坐在在中堂里見了元楚。元楚行禮完畢,將自己正在做的事情和來意說給致庸。致庸一聽又激動了,大聲咳嗽了半晌,才憤怒地問道:“怎么,外國人要我們的銀子,現(xiàn)在還要我們的山河?”“對,舅舅,外國人要完我們的銀子,又要我們的山河,要完我們的山河,就該要我們這些人做他們的奴隸了!我們中國人不能看著中國就這么亡了!”誰都沒有想到,平日站都站不穩(wěn)的致庸竟然猛地站直起來,大怒道:“不行,喬致庸還活著呢!他們奪不走我們的山河,除非喬致庸死了!”“舅舅,您是說您答應(yīng)捐銀子了?”元楚喜出望外道“您打算捐多少銀子?”這會子致庸又糊涂了,回頭問映霞:“你昨天說咱們家還有多少銀子?”映霞道:“爺爺,還有六百二十萬兩銀子,您不是打算拿它們?nèi)ミ€債的嗎?”“現(xiàn)在還還什么債?元楚,你都拿去!一定要幫中國人把我們的山河買回來!”說著,他想起來了,將兩張銀票從靴筒里取出來,鄭重地交給元楚,一時心中又悲涼起來:“元楚,舅舅告訴你,這兩筆銀子,我原本是打算還給我的兩個債主的,可現(xiàn)在我不打算還了,你拿去吧!這是我能為這個國家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幾日后“山西商人聯(lián)手護(hù)國,眾志成城贖買英人所據(jù)晉礦”的消息,通過各地報紙,飛快地傳遍山西,傳遍全國。致庸看到這個好消息,在一陣窒息般的大咳后,吩咐小栓套車,他要去太谷和榆次。 致庸沒有必要再去榆次何家了。他一走進(jìn)太谷陸家的老宅,一眼就看到了他這次出門要見的兩個女人——玉菡和雪瑛,正坐在一起喝茶。 “你們兩人現(xiàn)在住在一起?”致庸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雪瑛見狀笑道:“表哥,你這話就怪了,我們倆怎么就不能住在一起?”致庸仍舊沒回過神:“我是想說,你們倆什么時候竟成了朋友!” 玉菡一邊請他落座,一邊回來坐下,朝雪瑛擠擠眼睛,然后笑著問:“老爺,你瞧你這話問的,我們倆也老了,兩個老人,還有什么事情,能妨礙我們做朋友?”致庸一雙老眼望著她們,心中大為感動,竟然流下淚來。雪瑛解釋道:“春官長年在外面做生意,我在榆次那邊,成了一個孤苦伶仃的老婆子,表嫂在這邊也成了個沒人疼沒人管的孤老婆子,再說她又有病,我來了,我們兩個沒有人疼的老女人,就能相依為命了?!?/br> 致庸點頭道:“我明白了。你們倆現(xiàn)在過得比我好?!庇褫胀Γ劾镆绯鰷I花:“老爺,你可是越來越老、越來越丑了?!敝掠?jié)M不在乎道:“你們說的不錯。雪瑛、玉菡,我的日子不多了,所以有些事不早點辦,就有可能辦不了了?!?/br> 玉菡和雪瑛對視了一眼,開玩笑道:“原來老爺是找我們辦事,不是來看望我們。老爺要辦什么事,就講吧?!敝掠裹c點頭道:“有幾年了,我一直都在替自己算賬。算來算去,喬致庸這一生,上不負(fù)國家,中不負(fù)朋友,下不負(fù)喬家,對不住的只有兩個女人?!庇褫湛匆谎垩╃瑴I笑道:“這話聽起來好像是沒有錯。”致庸道:“我還欠著你們的銀子呢。我欠雪瑛表妹三百萬兩,前前后后共欠陸家三百二十萬兩?!?/br> 玉菡和雪瑛笑起來。玉菡現(xiàn)在越來越不饒人,笑道:“哇,老爺今天是來還我們銀子的。老爺,你的銀子呢?”致庸嘆一口氣道:“本來我已經(jīng)讓映霞把銀票準(zhǔn)備好了,一張三百萬兩,一張三百二十萬兩,可是前幾日元楚來了,這筆銀子讓他拿去,替中國人贖買陽泉的礦山了!” 雪瑛當(dāng)下就笑起來,對玉菡道:“表嫂,你瞧瞧,他巴巴地說要還我們的銀子,原來是假的!”玉菡道:“可不是!”她故意道:“老爺,你不還我們的銀子可不成,你得還我們的銀子?!闭f著,她捂著嘴笑起來。 致庸顫巍巍站起,對她們恭敬道:“喬致庸老了,也許這一輩子,都還不了你們的銀子了。當(dāng)年在包頭,別人欠我八萬兩銀子,我讓他還我一個籮筐,磕個頭就算了,今天我也一人還你們一件東西,給你們磕個頭吧?!?/br> 玉菡忍不住驚奇道:“老爺,到了這會兒,你還有什么東西能送給我們?”致庸哆哆嗦嗦在口袋里摸了半天,摸出兩個鴛鴦玉環(huán)?!傍x鴦玉環(huán)!”玉菡和雪瑛同時大叫起來。致庸點頭,感慨道:“這兩個玉環(huán),一個原本是陸家的,一個原本是何家的,后來都到了喬家。我現(xiàn)在也不知道哪個是陸家的,哪個是何家的,我就拿它們,給你們清賬!”說著他將玉環(huán)遞過去,玉菡和雪瑛一人一個。玉菡和雪瑛忍不住熱淚盈眶。致庸也紅了眼圈,道:“好了,兩位債主坐好,我要給你們磕頭了?!?/br> 那雪瑛就拉著玉菡的手玩笑般地坐好,笑嘻嘻地道:“表嫂,咱們坐好了,就讓他給我們磕頭,他這一個頭,加起來總共值六百多萬兩銀子呢。讓他磕?!庇褫招闹胁蝗蹋溃骸癿eimei,你還是這么頑皮,他這么老了,就別讓他磕了?!毖╃∷氖郑瑡陕暤溃骸安宦?,他負(fù)了我這一輩子,也負(fù)了你大半輩子,我還一個頭都沒受過他的呢!表哥,磕呀,快磕!我們等著呢!”玉菡還要去阻止,手卻被雪瑛拉著,動彈不得,嘴里叫著:“致庸,你就別” 他這一個頭,剛準(zhǔn)備要磕下去,雪瑛趕緊扶住他,想了想道:“表哥,你看!”她含淚帶笑將手掌平攤又握住,致庸擦擦眼睛奇道:“真的老了?什么也沒有哇!”雪瑛拭了一下眼淚,含笑平和道:“阿彌陀佛,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愛即是空,恨也是空,你負(fù)我是空,我害你亦是空,愛恨情仇都是空,至于所謂相欠那更是空?!敝掠挂汇?,想想道:“空,那豈不是什么都沒有嗎?”雪瑛又一笑,直視致庸,眼神如孩童般純凈,又?jǐn)傞_手掌繼而握起道:“表哥,大家一路走來,空并不是什么都沒有,什么都沒有也并不是空?。 敝掠瓜肓讼?,突然大悟,然后依舊恭恭敬敬跪下,雪瑛笑一笑,這次卻并沒有推卻,靜靜受了他一拜。 那致庸就又顫巍巍地起身,在二人面前跪了下去,說道:“兩位,今生今世,喬致庸不能還你們的恩情,來世但愿能做一只小貓,依偎在你們兩人懷里?!闭f著,他磕下頭去,再也沒有起來。 玉菡看他一動不動,猛地推開雪瑛,大叫道:“二爺,你怎么啦?”雪瑛也撲過來,叫道:“致庸,致庸,你怎么了?” 致庸一動不動地伏在那里,仿佛他這一生的愿望,就是向這兩個他曾經(jīng)愛過和愛過他的女子長久地深情地跪拜下去。耳邊兩位曾經(jīng)與他生死相許的女子的呼喚之聲,越來越變得異常年輕嬌美,卻又越來越遠(yuǎn)。他還沒有死,但他已經(jīng)不能再對她們睜開眼說些什么了他的生命正越來越快地遠(yuǎn)離這個世界,他似乎又聽到了多年前那個永遠(yuǎn)的追問——“致庸,致庸,究竟是蝴蝶變成了莊周,還是莊周變成了蝴蝶?你說,你說啊”到了后來,連這追問也聽不見了,他清清楚楚地意識到,這就是死 2005年11月8日改定于北京升虛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