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時候換我睡了?！?/br>
    ……

    半年前，寧江州司星宮。

    司星宮向來謝絕外人來往，這一日卻燈火通明。

    白衣女子在軟塌上沉睡，眾人離開時，她似是感受到什么，指節(jié)不自覺勾住了一截玄色的衣料。

    這力道微弱得幾乎能夠忽略，卻令起身離去的人登時停在了原地。

    裴燼臉色白得像雪，襯得那雙眼眸愈發(fā)黑沉。

    他視線順著身后力道，落在溫寒煙無意識搭在他袖間的手指上，不知在想什么。

    玉流月眉間微蹙，轉(zhuǎn)眸示意恭和恭順。

    雙生子對視一眼，齊齊上前走到裴燼身側(cè)，視線在他和溫寒煙之間挪動片刻，有點遲疑。

    “那個，還是我們幫你……”

    恭和出聲，恭順已傾身欲將溫寒煙的手拿開。

    漆黑如墨的袖擺不偏不倚擋開他的手。

    裴燼沒有說話，垂眼輕輕將搭在袖間的手放回被子里，傾身替溫寒煙將稍有些凌亂的衣袖整理撫平。

    他重新直起身，嗓音微啞。

    “出去說?！?/br>
    房門重新闔攏，一直守在門外的人抬起眼來，淺金袈裟，手持禪杖，正是冥慧住持。

    “二位施主狀況如何？”

    玉流月冷冷掃一眼裴燼，到底沒說什么。

    “因緣扣如何了？”

    冥慧住持雙手掐訣，袖擺翻飛，于虛空之中祭出一枚滾動沉浮的白玉扣。

    在它旁邊，昆吾刀安靜地懸浮著。

    “玄都印與陰陽扣氣息相融，眼下，兩枚至寶皆已平復(fù)下來?！?/br>
    冥慧住持看向裴燼，“此番即云寺未落得淪陷的境地，多虧裴施主和溫施主出手。這枚因緣扣，無論二位施主何時需要取用，皆可隨意拿去?！?/br>
    玉流月沉吟片刻：“寒煙仙子體內(nèi)已受玄都印之力相融多年，無妄蠱也沾染了玄都印的氣息，正如一塵禪師所言，貿(mào)然剝離出來，只會受玄都印之力反傷?！?/br>
    “唯一的方式，便是與受無妄蠱所制的另一人結(jié)三生契，將你所剩壽元分享給她，再輔以因緣扣的力量，化解玄都印的狂亂之力。時間長了，慢慢調(diào)養(yǎng)便可以恢復(fù)如初?！?/br>
    說到這里，玉流月頓了頓，也看向裴燼。

    “不知可否借一步說話?！?/br>
    裴燼原本低斂著眉眼，不知道在想什么，聞言撩起眼睫，看了她一眼。

    兩人對視片刻，轉(zhuǎn)身走向門外。

    “同寒煙仙子結(jié)三生契，需要你一滴心頭血?！?/br>
    玉流月望著流轉(zhuǎn)的星輝月華，頭也沒回，“若我沒有看錯，眼下這一滴心頭血，足夠要了你的命?！?/br>
    裴燼環(huán)臂靠在門邊，沒有說話，臉上沒什么情緒。

    玉流月擰眉道，“流華千年前觀星便已知曉，你命數(shù)將盡，你卻肆意妄為屢次與天道作對強(qiáng)行改命。眼下這一次，你真的是走到窮途末路了，就你那點不夠看的壽元，即便是分給了寒煙仙子一半，恐怕也救不了任何人，甚至根本來不及等待因緣扣續(xù)上她的命，你們就會一起立刻隕落?！?/br>
    裴燼聽了，靜默片刻，像是在談?wù)摻袢仗鞖馊绾我话?，用一種沒什么所謂的語氣道：“全部留給她，就足夠了?！?/br>
    玉流月眼眸微微睜大：“你——”

    她擰眉平復(fù)下來，掐指算了片刻，冷聲道，“寒煙仙子眼下已是羽化境修士，無妄蠱對她的壽元影響至多也就止步于此，只要她能夠在壽元將盡前踏入歸仙境，便能打破這種平衡?！?/br>
    “但羽化境修士晉階歸仙境，即便是天縱奇才，至少也需要兩三百年。你將心頭血給予她之后，僅剩的壽元恐怕充其量也就只有兩百年——”

    玉流月抬起眼，“你最多也只剩下半年的時間了?！?/br>
    裴燼倒是沒有多少不悅的情緒，反倒笑了一聲。

    “比我想象中多了不少?！?/br>
    他算了算，失去了這一滴心頭血，這么多年來，他和天道間勉強(qiáng)維系的平衡就會頃刻間被打破。

    結(jié)果，便是他承受不住天道反噬而死。

    既然橫豎都是死，何必浪費那么些年的壽元。

    玉流月眼神復(fù)雜，先是看了一眼裴燼，目光又落向緊閉的房門。

    “我一早便說過，你們之間……”

    她話還未說完，裴燼似是對她所說的話興致缺缺，干脆利落轉(zhuǎn)身離開。

    “來吧?！?/br>
    冥慧住持并不知他狀況，伸手便要取血，恭和恭順沉默良久，多問了一句：“你確定？”

    幾乎是同時，裴燼識海里一道聲音響起。

    [你真的決定了？]

    裴燼隨意應(yīng)了一聲。

    他什么時候后悔過。

    但事已至此，他突然有點好奇：[我若是死了，你會怎樣？]

    [當(dāng)然是回到我該去的地方了！]綠江虐文系統(tǒng)靜了靜，慢慢道，[原本這些話是不該對你說的，但既然你已經(jīng)要死了，那告訴你也無妨。]

    [我原本便是借由玄都印的力量，在天道默許下應(yīng)運而生的產(chǎn)物，也在三千小世界之中沾染了幾分靈智，而你是這世上唯一一個同我有因果牽連的人。]

    [既然你要死了，我該做的事情也做完了，當(dāng)然是回歸天道之中了……]

    綠江虐文系統(tǒng)吸了吸鼻子，鼓起勇氣：[我就舍命陪君子了！]

    但是這樣沒關(guān)系，反正它的存在，原本就是撥亂反正，讓真正的天命之女白月光收獲她應(yīng)該得到的幸福。

    只要白月光能活下來就夠了。

    [一開始真看不出來。]綠江虐文系統(tǒng)嘖嘖稱奇，[你倒是個真情種。]

    裴燼扯了扯唇角：[多謝夸獎。]

    那時他在漫天星玉之下，只說了兩個字。

    “救她?！?/br>
    裴燼以為自己不會后悔，可好像錯了。

    但說是后悔，倒也不像。

    只是可惜。

    可惜時間為何不能過得再慢一點，拉得再長一些。

    好讓他再多看她一眼。

    他們之間錯過了太久。

    溫寒煙唇角倏然一熱。

    也直到這個時候，她才意識到，她嘴角是不自覺繃緊的，走勢略微向下。

    搭在她唇角的手指染著些微的熱度，淡淡的血腥氣繚繞而來，他用很輕的力道將她的唇角向上推，就像是很久之前，在傾頽的浮屠塔中那樣。

    恍若隔世。

    溫寒煙微微一怔，看見裴燼眉眼含笑，似是滿意。

    “嗯，還是這樣更美。”

    下一瞬，一道浩瀚的靈壓順著指腹席卷而來，溫寒煙感覺識海中像是被一陣狂風(fēng)席卷而過，靈臺之中，象征著乾元裴氏中人一生唯一的印跡瘋狂閃爍起來。

    許多龐大的、不屬于她的記憶化作破碎的畫面，如風(fēng)吹卷在她識海之中飛掠，那些裴燼曾經(jīng)言說過的，未曾言說過的屬于他的過往，在這一瞬間盡數(shù)納入她眼底。

    以至于，溫寒煙瞬間便明白他在做什么。

    裴氏秘術(shù)的最后一式，無杳書眠。

    這是乾元裴氏為數(shù)不多，并無任何攻擊性的秘術(shù)。

    它只用在道侶身上，用在裴氏子弟自知時日無多之時，用于獻(xiàn)祭。

    將他所剩的全部修為，全部閱歷，一切的一切，盡數(shù)交給她。

    再封存住所有與他有關(guān)的記憶。

    從此，他在她身邊如影隨形，常伴身側(cè)，再也不會離開。

    只是她不會再看見他，甚至不會再記起。

    “不可以——住手！你在做什么？！”溫寒煙猛然抬眸。

    她死死扣住裴燼的衣領(lǐng)，卻又怕自己太過用力，指節(jié)松了又緊，緊了又松，不多時便沾滿了刺目的血。

    “裴燼，你連問都沒有問過我，憑什么自作主張?zhí)嫖覜Q定我的余生？”

    她咬牙道，“我不打算忘記一切，更不打算忘記你?！?/br>
    她這般反應(yīng)，裴燼似乎絲毫不意外。

    他暢快笑了出來。

    “就當(dāng)作是我欠了你的。讓你徹底忘了我，好像也有些不甘心。”

    裴燼翹起唇角，“你那么記仇，若以后在閻羅殿里遇上了，記得叫我下輩子為你移山倒海，千倍萬倍地還?！?/br>
    溫寒煙用力攥緊了他衣領(lǐng)。

    “誰想要你的下輩子？若你轉(zhuǎn)世輪回做了畜生，莫非我還要去找你當(dāng)牛做馬不成？”

    溫寒煙指尖微凝，聲音低下來。

    “長嬴，你難道真的不明白么？”

    她緩緩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