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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迭港 第63節(jié)

    她彎腰按住顧影瘦削的肩,“對不起,我來到的時候,已經太遲了?!?/br>
    黎宛央陳述的語調,始終那么沉穩(wěn)平靜。她連趕來處置家族丑聞,也維持著高貴從容的風度,頭發(fā)一絲不茍地綰成法國髻,鉆石耳環(huán)、寶石胸針、澳白珍珠項鏈,點綴出她的光彩照人。

    顧影寧愿是在那種最俗套的場景下遇見她,被她開支票離開她兒子,也不想像現(xiàn)在這樣,被她悲憫的看著。

    為什么,她的mama在污泥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氣,別人的mama卻可以云淡風輕地站在云端?

    她的恨意無法忽然有一道強光手電筒照進她的眼睛里,“喂,醒醒?!?/br>
    她抬起手擋住眼睛,面前的男人讓開位置,詢問后面的女人,“是找這位小姐嗎?”

    顧影被輕柔地扶起來,聽見一道溫和的聲音,“顧小姐,我是小函,沈先生母親的助手,請您隨我走一趟。”

    *

    顧影跟著函姐家的主人們正站在廳堂高高的臺階上,悲天憫人地下視。

    黎宛央挽著披肩,遠遠地看著顧影,似有還無地嘆了一息,“孩子,給你mama磕個頭吧?!?/br>
    *

    顧影耳邊好似有嗡鳴,耳膜口橫沖直撞,找不到出口。

    蓋棺定論、沒有兇手,她不可以追究。是嗎?

    顧影低笑一聲,“沈振霖呢?今天死的是他的女人他的兒子,他怎么不敢現(xiàn)身?”

    “他已經離開香港,畢竟這里觸景傷情,是他的傷心地?!?/br>
    顧影想起顧德珍信誓旦旦地對她說“振霖是真心的”。她唇邊含著一絲諷笑,眼眶里掉下今天的第一顆淚,順著臉龐,在她沾滿血跡與灰塵的側臉上沖出一道小溪。

    誰都看得出來她不想當眾哭的,但人不能一直忍住眼淚啊。

    黎宛央臉上有一瞬間閃過不忍,但她做了三十幾年的沈家主母,該果斷的時候,她也有不屬于丈夫兒子的魄力。

    “這里還有一封協(xié)議說話,如果可以,連呼吸也不想。

    沈時曄向乘務長交代完事情,轉過臉,看見她的后腦勺。舷窗玻璃上倒影出她半張臉的影子,他看得目不轉睛。

    其實他很想抱一抱她,緊緊把她揉進懷抱里面。但他知道,為了抱穩(wěn)那只骨灰罐,她已經傾盡了所有,不再有力氣接受另一個擁抱。

    他只用目光一遍遍描摹顧影。她是真正的巴掌小臉,被寬大的口罩和毛線帽遮著,只有緊閉的雙眼露出。沈時曄看著她眼皮表面青色的細小血管,看著這一身壓抑的黑,為她喘不過氣。

    “這里夠暖,外套穿著不舒服。先脫了,下飛機再穿?!彼霝樗龘Q下衣服。

    手剛挨上她后背,顧影痛得臉色一變,聲音提起,“別碰我!”

    她表現(xiàn)得非常應激,聲線發(fā)顫、身體也發(fā)顫。

    沈時曄眼神一黯,退了回去。

    信任一旦坍塌,就需要漫長的時間來重建,他明白這個道理。

    他是個擅長忍耐的男人,他等,需要你簽署。”黎宛央示意函姐把封存在公文紙袋里的文件展示給她看,“如果你對上面的價格有意見,我們可以再議?!?/br>
    幾十頁的法律文件,只用鋼筆圈出兩處重點。

    這是一封保密協(xié)議,相對應的封口費,是三億港幣。

    函姐端著文件,“小姐,如果你需要律師協(xié)助你閱讀……”

    顧影打斷她,“不用了,我看得懂?!?/br>
    她看得懂,這三個億,是買斷一條命,要一位女兒不再談論她的母親。

    第65章

    chapter 65

    埃克森紐約董事辦連夜申請航線,召集機組,完成檢修,一共只用了三個小時。a380專機凌晨自紐約jfk機場起飛,跨越十五個小時的航程回到香港,馬不停蹄也就是這樣。

    沈時曄在機上不眠不休,電話一個又一個地接,酒一瓶接一瓶地喝。空乘間隔幾小時進來一次,默默端走分毫未動的餐點水果料理,撤下舊瓶,換上新瓶。六十度,近乎生吞酒精。

    他和顧影的聯(lián)絡還停留消解,在胸了兩步,就被擊倒在地上。安保沒有因為她是女人就手下留情。警棍由堅硬的合金制成,帶有電擊,一棍打在后背,一棍打在膝彎。

    她直挺挺向前倒去,額頭磕在堅硬的花崗巖地面,有那么幾分鐘,她感知不到任何疼痛,聽不見任何聲音,眼前一片漆黑,只有頭腦的嗡鳴。

    血液順著她的額頭和膝蓋淌下,淹沒在地面的積雨里。安保將她雙手向后牽起,用手銬拷牢,將這個渾渾噩噩的女人送進旁邊的保衛(wèi)室。

    他們試圖做筆錄,但很快發(fā)現(xiàn)到她已經部分失去意識,只好作罷。

    “不會腦震蕩了吧?”

    “不應該啊……”

    房間燈光暗下,一串腳步聲遠去。

    顧影靠在墻角,身上每一根骨頭都在痛。額頭、雙膝、手肘、后背,都有劇烈撞擊帶來的淤青和傷口,額頭上溫熱的血一點點下滴,很快在地面匯集出小小的一泊。

    在黑暗中待了不知道多久,在昨天那一通電話,那時不曾細看,來自她十二條未接來電,撥回去已經是“通話中”。

    專機駛過東太平洋上空時,他接到了黎宛央的電話。她并非來商量什么,而是通知他事情的結果,告訴他一切已經塵埃落定。

    黎宛央說,“她已經簽了保密協(xié)議,唯一的要求,是讓她送母親落葉歸根,我同意了?!?/br>
    沈時曄高大身形陷在電動沙發(fā)里,手指用力按著酒瓶,上面凹凸的浮雕花紋壓進指腹,浮起一道鮮明的痛意。

    他忍耐著心底深處的心煩意亂,“您不該讓她簽這個?!?/br>
    黎宛央淺淺嘆了一息,“我也不想,可是,人有時候就是要做正確的事情,哪怕要為此犧牲。阿曄,mama很慶幸可以代替你去做這些,至少不是由你去傷她的心?!?/br>
    沈時曄沉默一會,“您替我留一留她,等我回來,陪她一起送顧德珍。”

    電話那端,黎宛央忍了又忍,眼淚從眼眶里滑下。

    她是做母親的,怎么聽不懂沈時曄的意思。他是要以女婿的身份,為顧德珍抬棺、扶靈。

    如果這樣能夠算得上一點點補償。

    黎宛央深呼吸兩次,不讓兒子聽出聲音里的異樣,“阿曄,不要把責任都攬到自己身上。顧影反復跟我說,她不怪你。你為什么要這樣自苦?”

    “她這樣說?”沈來,“她老家在黃河邊上,一個叫余家寨的地方。我在地圖上找,竟然找不到。后來才知道,十年前黃河修大壩,把那個地方淹了?!?/br>
    顧德珍二十幾年前背井離鄉(xiāng)南下廣東,買的是單程票,她想去投奔廠里的老鄉(xiāng),卻不想,當年的廣東小城,對女人來說更發(fā)達的是風俗業(yè),失足像呼吸一樣自然。

    大多數(shù)女人就那樣在異鄉(xiāng)的土地上枯萎了下去,稍稍幸運些的,用賣身錢回老家蓋了房子。不知道,顧德珍是否也做過這種衣錦還鄉(xiāng)的美夢?

    黃河邊的小城至今也無直達的航班,必須從北京中轉,再去往最近的省會城市。那里的機場跑道條件不足以支持a380這種龐然大物的起降,沈時曄只能陪顧影乘坐民航。

    她登機時仍抱著骨灰罐,雖然這不在違禁物品之列,但顯然也不合規(guī)矩。深石在這家航司有股份,空乘早從旅客名單上得知這兩位頭等艙客人的身份,但職責使然,冒著真感情的,正因為這樣,你才要到此為止。今后你在她面前的每一秒鐘,都會反復提醒她母親的死,讓她沉湎在過去無法釋懷。如果有一天,你發(fā)現(xiàn)愛人的眼睛里只剩下仇恨,你能接受得了嗎?”黎宛央勸道,“讓她走吧。”

    沈時曄知道,黎宛央說的“走”不是僅指這一次,是放手,永永遠遠。

    他雙手用力撐在臺面邊緣沈先生,別這樣,這不像你。你以前不在乎這種小情小愛的,一個女人走了,還有下一個,多的是名媛千金搶著來愛你,她們個個家世顯赫高貴美麗,不像我和我的家庭,會敗壞你的令名。到那時候,沈先生身在百花深處,享六宮粉黛,擁無限江山,還會在乎一個微小平凡的我愛不愛你嗎?”

    一口血腥氣從咽喉處直沖而起,不知是因為太冷,還是太痛。沈時曄艱澀地吞咽下去,“你的愛是不一樣的?!?/br>
    顧影一怔,有些自嘲,又有些釋然地笑了笑。是啊,名分地位金錢,她什么也不要,什么也不索求。這樣的戀愛,當然令他們這種男人覺得輕松。

    其實,沈時曄想說的是——

    你是不一樣的。

    但是這句話到了舌尖,就像被施了什么禁咒,變成扭曲的意思。

    他依然是一個無法把愛說得罪老板的風險,她還是蹲下身,輕聲提醒,并提出可以幫她放到后倉。

    顧影黑白分明的眼珠動了動,還沒吭聲,沈時曄已經抬手制止住空乘。他脫下西服外套,裹在瓷罐外面,然后招來乘務長,拿出鋼筆低聲吩咐,此行機上的所有乘客一律贈送十倍的免費飛行里程。

    顧影沒聽他在說什么,臉擰向背對沈時曄的一側,額角抵著電動沙發(fā)的一側,沉重而倦怠地合上眼皮。

    她身上的傷口依然很嚴重,即便出發(fā)前找醫(yī)生要了止痛藥,但只要閉上眼,就能感覺到皮rou下面血管彈動的巨痛。

    剛才,為了在沈時曄面前表現(xiàn)如常,她忍痛,已經耗盡了所有的心力。

    因為是去往寒冷的北方,她提前戴上了針織毛線帽和夾絨的擋風口罩和手套。沈時曄并不知道,在嚴嚴實實的衣物下面,她的額頭、手心、四肢與后背遍布淤青與擦傷。她實在不耐煩、也沒有精力再向他解釋這些傷口的來龍去脈。

    她不想動,不想得起。

    他們還有一千天、一萬天,時間的沙漏落盡的一天,飛走的花瓣總會重新落回他的手心。

    *

    六個小時的輾轉旅程,一路無話。到了地方,一輛庫里南接上他們,后面跟著一輛加長林肯改制的靈車,車廂里填滿了淡綠色的滿天星,顧影將瓷罐放進中間。

    也算“衣錦還鄉(xiāng)”。

    黃河沿岸的土俗,是將人葬在近河的高地上。車輛開到了山腳便不能再往上,必須徒步上山。村莊里最德高望重的一位老人在前面為他們引路,半瞇著渾濁的眼珠望了望天際,“要下雪咯。走吧,快走!”

    天際是一片混沌的深青色,裸露的黃土地也被映得發(fā)暗,北風刮著耳際,的確是要下雪的模樣。

    這樣的風景是沈時曄陌生的。他并非沒見過鄉(xiāng)村,少年在英國時,他常常到郊外徒步。但英格蘭的鄉(xiāng)村,是田園牧歌,是鵝卵石小徑、茅草屋頂、小花點綴的石墻、中世紀教堂、海濱的浪花聲、熱鬧的茶室和酒吧。

    而這中國西北內陸,望去只有千溝萬壑,荒涼而貧瘠。不知道,這里的人們究竟要怎樣生活。

    老人手里抓著茅草,氣喘吁吁爬著黃土坡,按照習俗,口中為顧德珍蓋棺定論,“苦啊,苦啊……”

    老人自然而然將沈時曄當作死者的女婿,讓他持紙幡,帶死者過橋。

    “走吧,過了奈何橋,喝了孟婆湯,忘記苦痛,往生去吧!”老人直起腰,向空中灑了一把白紙做的花。

    白紙漫天,紛紛落地時,夾著新雪。雪粒像慢鏡頭,點點染白他們的黑色大衣。

    墓碑前,由顧影落下最后一捧土,然后是依次磕頭。

    四個磕頭,代表人的過去,現(xiàn)在,未來和往生。沈時曄沒有澄清兩個人的關系,在顧影之后,同樣端端正正地執(zhí)了禮。

    顧影抬手撫著墓碑上的刻字,那里寫著——

    「一個女人,一位女兒,一位母親?!?/br>
    她低聲對地下的人說話,“前幾天,我回到以前的家,看見小時候的一張照片,在河邊,你和我都笑得好開心。原來我們也有過那么開懷大笑的時候啊,我好想知道那天我們?yōu)槭裁葱Γ墒菦]有人再回答我。”

    “你送我去紐黑,手背緊繃出青筋,暗影之下的面容沒有表情,“我做不到?!?/br>
    “我做不到。”

    他再次重復了一遍,指尖伸入口袋,緊緊捏著里面鏤空的天鵝絨盒子,以此抵御那股心慌意亂。

    *

    a380的機長是空軍退役、戰(zhàn)機駕駛員出身,心知他的雇主此行是歸心似箭、心急如焚,一路風馳電掣,在雷雨云層中穿行,頂著火花閃電和傾盆大雨,提前落地香港國際機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