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迭港 第64節(jié)
出公務機航站樓,沈時曄腳步不停,趕往登機口。 從香港出發(fā)前往中國內(nèi)地的旅客多是公務差旅,因為時值內(nèi)地的寒假,也多出了很多家庭旅游團。小孩子在候機廳的座椅的周邊跑跑跳跳,一片熱鬧點綴著顧影的寂寥伶仃。 她一身黑色大衣、黑色毛線帽、黑色口罩,裹得密不透風。坐在玻璃幕墻旁邊,很安靜,不知沉在什么思緒里,像白泥胎捏的人偶,一動不動,要過上很久,才會眨一眨眼皮。 有一個青花紋的瓷罐被她抱在懷里,一般人經(jīng)過只會以為那是什么工藝品,只有家里做過白事的人才會認出那是什么,略覺晦氣地繞過她走過去。 沈時曄心里驟痛,站在遠處深呼吸很久,竟然邁不出腳步,不敢走到她面前。 他一生中從未有過這種掙扎、猶豫、近鄉(xiāng)更情怯的時刻。 隔著來來往往的匆匆過客,反而是顧影先看見了他。 “沈先生?!彼Z氣如常。 她太平靜了,反而讓沈時曄措手不及。 他做好了一切設想,冷淡、怨懟、質問、嚎啕大哭、甚至扇一耳光,他會全盤照收。唯獨沒想過,她會這么平靜,像一方平靜深寂的池塘。 他怕她是哀莫大于心死了,閉了閉眼,緩步走到她面前,“顧影,想哭就哭吧?!?/br> “為什么哭?”顧影抱著骨灰罐微笑起來,手指撫著那上面的花紋,“今天是帶mama回家,我還沒有去過她的家鄉(xiāng),應該高興?!?/br> 她像對沈時曄不計前嫌了,閑聊起交相輝映,互相折射著光線,稱得粉鉆更加流光溢彩。 ——三石戒指,鑲嵌三顆寶石,分別代表愛,承諾,和永恒,是訂婚戒指當中最鄭重的一種。 顧影平靜地垂著眼,漆黑的瞳仁像湖面,連無機質寶石的光彩也無法透過。 “顧影。” 沈時曄心疼她心疼到全身發(fā)燙,呼吸緊澀著,喉結微不可覺地連連吞咽,“你還有我,不會是一個人?!?/br> 他怕她不要,緊緊按著顧影的手指,不讓她摘下,“以后,你的開心,你的難過,都有我為你記住,好不好?” 顧影看也不看他,眼睛只看著墓碑,輕“嗯”了一聲。 很敷衍,但也算同意。說完這一句,她轉身下山。 沈時曄一怔,他以為她會刁難,會要他更多讓步和承諾,未料這一關過得如此輕易。 太輕易了,反而令人不知所措。 他壓下心底難耐,至顧影撈起顧影戴著戒指的手,十指相扣。 這一次,顧影沒有抗拒他的接近。沈時曄稍稍放下心。 至少她沒有再說離開。 * 到了山腳下,雪已經(jīng)下得很大。道路被新雪覆蓋,只有幾道長長的車轍。 一輛越野車無聲無息滑了過來,駕駛座上的男人下車,遠遠朝他們看過來,挺拔的身影如北地白楊。 沈時曄瞇了瞇眼,氣息一瞬間已不可察覺地變了,充滿戒備與占有欲,“西澤,你不該在這里?!?/br> 下一秒,顧影掙開他的手,“沈先生,我就不和你一起回去了。還有這個——也一并還給你?!?/br> 她不知何時已褪下了那枚戒指,捏在拇指與食指之間。 沈時曄猝不及防,冰冷的血液在身體里面倒流。 他一瞬從高山跌入低谷。 “你在做什么?”他輕微地吞咽一下,看起來尚且很冷靜,按著她的手指,強行將戒圈重新套進她的無名指,“訂婚戒指,戴上就沒有摘下來的道理。” “沈先生,我們之間隔著一條人命,我怎么能收你的戒指?”顧影古怪地看他一眼,像是訝異他的自欺欺人。 沈時曄微笑,“可是剛剛在你mama面前,不是已經(jīng)見證、答應過了嗎?寶貝,別的事情,你怎么賭氣都可以,但不要拿這件事開玩笑,好不好?” “我在墓前戴上這枚戒指,只不過是因為我mama生前的最后一個愿望,是看見我做沈家主母,我想,這樣大約也算滿足?!鳖櫽翱粗难劬?,很平靜,“多謝你愿意陪我演這最后一場戲。” “演-戲?!鄙驎r曄一字一句重復,眼底晦暗不清,“你是這樣認為的?” 顧影笑了一下,“你覺得不是就不是吧。反正無論是真是假,都要塵埃落定。” “我不同意?!?/br> 他的聲音像一枚沉重黑色的巨石跌進雪地里,泛起沉悶的回響。隨行的人都站得離他們很遠,不敢聽老板的分手現(xiàn)場。就連聶西澤也只是懶散靠在車門邊,遙遠地聽著,因為感情的事,解鈴還須系鈴人,而且他十分清楚,他光是出現(xiàn)在這里,就已經(jīng)足夠給沈時曄添堵。 雪下得很急,很快淹沒了腳踝。這種天氣,穿再多御寒的衣物也會冷。沈時曄全身上下如同泡在冰水里,其實有失溫的風險,只是他現(xiàn)在對自己沒有知覺。 風雪吹散他理由是——我后悔愛你了。” 沈時曄如墜冰窟,在他意識到之前,“后悔”兩個字已經(jīng)徹底擊穿了他的心臟,帶來難以遏制的劇痛。 他猛然用手指擋住她的唇,“別說這種賭氣的話?!彼四У刂貜椭?,“你不是認真的,只是想要我痛,想要我傷心,對不對?那我現(xiàn)在痛了、傷心了,你高興了沒有?” 顧影目光定定地看著他,“文的時候,說你已經(jīng)為我的畢業(yè)典禮選好了新衣服。我回家找了,不知道是哪一件。是那件綠裙子嗎?你喜歡綠色。” “你真不是個好mama。所以,若是人有輪回,下一次記得來找我,換你做女兒,我做mama?!?/br> 沉重落下的手,再度抬起時,纖細無名指上多了一枚熠熠生輝的戒指。 鉑金圈纖細,嵌滿毛茸茸的細碎小方鉆,戒托鏤空雕刻,如輕盈舒張的白鷺羽,正中三顆鉆石一字排開,一顆碩大奪目的粉鉆為主石,兩側點綴兩顆稍小的白鉆,三顆鉆時曄輕飄飄笑了聲,平靜道,“我以為她要恨死我了?!?/br> 黎宛央為他這一句話沉沉地痛心和自責起來。因為她要維持自己的驕傲和自尊,所以她的一雙兒女都并未在有愛的家庭里長大。一個未被愛意充分包裹過的人,要怎么去面對濃度更深的怨恨?即便他是沈時曄,他在愛人面前也是赤手空拳,做不到刀槍不入。 “她對你是有出口的男人。 他的愛是黑暗而沉重的,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內(nèi)心深處的樊籠里,究竟住著一個什么樣的怪物。他不知道,顧影是否能夠承受。 雪粒落在沈時曄的眉間心上,他企圖用最初的記憶來軟化她,“如果我們從兩年前就在一起,如果我們有更多時間,是不是就不會……” 顧影打斷他,“一段氣數(shù)已盡的夢,重來再多遍都沒有用。如果你一定要說“如果”,那我就明明白白地告訴你——” 她猛然抬起眼睛,眸色比風雪里的青黑天氣更暗。永遠明凈、澄澈、純白色的靈魂里終于出現(xiàn)了一道丑陋的深淵裂痕,那道深淵不是對著沈時曄,而是對著她自己。 如果可以,她最不情愿頭時,被沈時曄用力托抱起,撞在他的胸膛上。她吃痛,身上的每一根骨頭都在震顫。 “誰打了你?”沈時曄死死按著她的腰肢,嗓音沉得可怕,“告訴我?!?/br> 顧影頭腦一嗡,“是我咎由自取——放開我!” 她知道自己露餡了。 身上的傷口養(yǎng)了幾天,已經(jīng)結痂,她就沒再費心遮掩。畢竟近來都是春寒料峭的天氣,大衣穿得厚實,她又是裹圍巾又是戴帽子,旁人若不仔細去看,是看不出她一身傷痕累累的。 但沈時曄明察秋毫體察入微,這一切蛛絲馬跡,怎么可能瞞得過他的眼睛。 沈時曄看她的眼神完全不對勁,像他們分手那天的暴風雪,又黑,又深,無邊的寂冷。 顧影不肯說,他沉著臉色,直接動手剝開她的大衣。杏色的衣帶落在地面,露出白皙的皮rou,沈時曄猝不及防就看見了她雙手、肩上濃重的淤青和擦傷,被驚痛和憤怒掀起的巨浪打了一頭一臉。 露在毛衣外面的傷口已經(jīng)如此觸目驚的事情就是傷害愛過的人??墒墙裉欤麄儽仨氂袀€了斷啊。 “如果有后悔藥,可以讓我回到兩年前,我不會再救你。” 她在說謊。 重來一百遍,她也會救他??墒侵貋硪话俦?,他們也沒有出路。因為早在他們遇見之前,他已經(jīng)是一個壁立千仞的男人,要越過千重水萬重山,才能走進他的心里,而她已經(jīng)吃過人生里的很多苦,沒有更多力氣去接受他的試煉和考驗了。 顧影閉了閉眼,聲嘶力竭地再次說了一遍,“我不會再救你。因為你根本不值得我去愛!” 第66章 chapter 66 因為暴雪,助理原本是安排了他們今晚在省會城市過夜的。何況,兩人都多日沒有休息,誰都能看出他們的疲憊。 但沈時曄要求立刻回程,于是這中國西北大地的盛大雪景還沒看上幾眼,他們又坐上了返程的飛機。 今天負責隨行的助理攤上了一項苦差事,不知道是否是頭等艙的冷氣開得太大,總覺得氣氛冷得像千里冰封北國飄雪。一時間,只能聽見升起遮光板、降下遮光板、倒水、輕微的腳步聲,兩尊大佛一左一右,中間隔著天塹,仿佛看不見對方。 算了,還是看得見的的聲音,在空氣中飄渺著,“為什么?” 他明知道答案的,但還是執(zhí)著要問這一句為什么。 顧影目光投向遠方,高高山頭上的青冢處,“我們之間有這樣的恩怨,到了這種地步,還要怎么勉強在一起?沈先生,我還沒有賤到那種程度,要踩著母親的骨血,去乞求你的垂憐,高攀你家的潑天富貴?!?/br> 沈時曄凝視著她,堅冰似的眸光破碎,像龐大的冰川傾倒融化。 他忍耐著胸口里填滿的艱澀,低聲開口,“顧影,我沒有動你的母親。之前說過一次,只是想逼出你的真心話?!?/br> 過去,即便對外被誤解、被非議,他只用結果和數(shù)字說話。這是人生里的第一次,他開口為自己辯解。 “我知道,你不會動手的。我母親這樣的人,你是不屑于親自對付的。”顧影深深地吸氣,“但是,你不殺伯仁,伯仁卻因你而死。沈先生你位高權重,又善于cao縱人心,只要你一個動念,就有人為你鏟除一切你的眼中釘。你難道敢說,你伯母有膽量下手,完完全全不是因為你的暗示?” 沈時曄目光遙遠而黯然地看著她,“因為一個動念,你就要判我死刑?” 顧影搖著頭,“當然不是。更重要的。那是在空乘送上餐點的時候,誰都是一天沒進食,但誰也沒動筷子,只有沈時曄要了杯紅酒,吃了兩枚佐酒的釀櫻桃。 他忽然問對面裹成一枚蠶繭的女人,“你不吃?” “守喪要吃素?!?/br> “你不是因為看著我食不下咽?” “……” 沈時曄放下紅酒杯,懷著對自己的殘忍,冷淡地陳述一遍結論,“我已經(jīng)是你厭煩的人,所以讓你倒盡胃口?!?/br> 很久,兩個人都無話可說,直到飛機落地。半小時后,直升機回到半山,潘師良在湖上停機坪等著他們,短短幾天,他也像老了一歲。顧德珍下葬的諸多抽煙,竟然什么也不肯說。 落地玻璃打開,露臺外面是湖水,遠處是維多利亞港。即使在這樣不得安寧的日子里,湖水依舊平靜澄澈,似一面倒映出靈魂的鏡子。 沈時曄指間的香煙燃燒著,散發(fā)出酷烈的煙霧。他身邊是一個白瑪瑙圓盤,里面盛著清水和白沙石,正是熄滅香煙用的。他一言不發(fā),只是吸煙,一根接著一根,轉眼之間,白瑪瑙盤子中的煙蒂已經(jīng)裝滿,氣氛連同陰雨中散不開的尼古丁味道一般,壓抑到極點。 顧影在經(jīng)過露臺下面時,想起了什么,腳步一頓,伸手將一樣東西交給了阿良,“潘先生,請幫我把這枚戒指物歸原主。” 戒指十分之有分量,阿良有些猝不及防,手心顫巍巍地接住,低頭看見鉆石的流光溢彩。 他是知道這枚戒指的底細的,少爺在紐約什么事也不做,日日到人家珠寶行的工作坊監(jiān)工。戒指完工時,珠寶集團的總裁都調(diào)侃他,這樣的大手筆,以后足夠用來做傳家寶了。 這枚戒指,阿良是不敢讓它在自己手里多留一秒鐘,快步走到沈時曄面前,遞給了他。 露臺很高,沈時曄站在上面,看起來依然高高在上疏離冷淡。只有他自己知道,手里那枚灼灼燃燒的煙條,已經(jīng)燙傷了他的指腹。 顧影轉身離去之際,聽見他沉冷的聲音。 “半山的這道門,你今日出去,下次進來的就是別的女人。我會用千億聘禮、明媒正娶迎她進門,和她生兒育女琴瑟和鳴。半山的玫瑰園會換上她喜歡的花,她是未來沈家的主母,這片風景、我這個人,全部都會屬于她。”沈時曄側過臉,將冷硬緊咬的下頜角隱在顧影看不見的暗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