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迭港 第65節(jié)
“你不要后悔。” “我求之不得?!鳖櫽半p眼眨也未眨,“待到沈先生大婚那一天,我和西澤一起為大哥大嫂敬酒,祝你們花好月圓、百年好合?!?/br> 沈時曄隔著遙遠的距離冷意森森地盯了她一眼,忽然反手將戒指扔出了露臺外面。鉑金與鉆石在空中折射著絢爛綺麗的光彩,如煙花般轉(zhuǎn)瞬即逝,咚地一聲落進了深不見底的湖里。 “少爺!”阿良受了驚,想要阻止,但已來不及。 他陪伴了沈時曄三十二年。這是人生里的第一次,少爺要用這種殘忍的方式來逼自己做了斷。 他心中巨慟,叫來廳外的所有傭人,“去找,都去找!” 雖然心里很明白,湖水千丈深,這枚戒指永遠也找不回來了。 直到顧影的身影消失在雨幕里,聶西澤的寶藍色轎跑駛上那條種滿鮮花的主干道路。她第一次來到這里時,是不情不愿,被連哄帶騙地要挾過來。他用熱烈的火焰鳶尾迎接她,那時他們正在熱戀中。而今她離開,沿途已經(jīng)換上粉白色的洋桔梗。 洋桔梗的花語是雙重的謎語,一面是“永恒的愛”,另一面是“無望的愛”。在謎底解開之前,猜謎的人不知道答案是什么。 他們的謎語已經(jīng)解盡了,顧影要去解下一個謎語,他留在原地,握著謎面,兩手空空。 花道很長,但再長的路也有盡頭,轎跑在盤山公路上拐過一個彎,就徹底消失在視野里。 阿良默默陪在一旁,按下遺憾的念頭,正想勸誡他進室內(nèi),別在外面吹風。只是還未開口,卻見沈時曄雙手撐在欄桿邊緣,一瞬間翻出了露臺,從兩層樓上縱身跳進了湖水里面。露臺邊,只剩西服和領(lǐng)帶在風中飄蕩。 樓上樓下的客,環(huán)境清幽,青竹修長,幾無人聲。沈時曄走進茶室時,清雋的身影被斜陽在地面拉得很長,臉色消瘦而蒼白,似玉像被蒙上了一層暗色的霧。 打了照面,聶東煜才驚覺,傳聞竟然是真的。那個女人拿了三個億離他而去,而他大病一場。 聶東煜覺得很不該事宜都是他遠程安排的,顧影走過去向他道謝,又問潘師良,是否可以幫她找個箱子,好方便她打包東西。 潘師良為難地看了眼沈時曄,他已經(jīng)一言不發(fā)走上了露臺,背影看上去冷淡而疲憊。 其實也沒什么好收拾的,衣帽間那些高珠和禮服她不會帶走,更衣室衣柜里只有各種薄紗絲綢半透明的睡裙和內(nèi)衣,拉開床頭柜,里面扔著半盒沒用完的套。 合上抽屜時,她沒控制住力氣,“砰”地一聲,在清冷空曠的臥室里沉悶地回響。 ……沒有哪對正常的男女朋友是這樣。 最后她只帶了一箱書走,珍貴的手稿、存了重要數(shù)據(jù)的筆記本小心翼翼夾在手肘間。聶西澤來接她,因為不被允許接近,車子停在了半山外面的橋上。路太遠,阿良吩咐傭人幫她把書箱搬出去。 傍晚的半山又開始下雨。 也許年紀大了,見不得離別,阿良傷感起來,“雨天路滑,影影小姐,你慢慢地走啊。” 他抬起半皺的眼皮,看向高臺之上的男人,心里存著一線期待,希望他能說點什么。兩個人就算不能走到最后,到底也共享過一段好時光,哪怕只說一句“前程似錦”,也算體面了。 可沈時曄站在露臺上,不說話不挽留,只是蹙著眉,那種女人多得是,有什么好留戀的?提壺為沈時曄蘸了茶,他問他要不要見一見這里的粵劇首席? “據(jù)說是紅線女的徒孫,你若是喜歡傲氣的、清高的,那這種陽春白雪的藝術(shù)家,比誰都合適。” 沈時曄面容沉默,只在聶東煜有意無意地影射了顧影的時候,眼神有了微微的波動。 港媒總說他喜歡捧角作消遣,其實只是黎宛央愛聽戲,他盡孝作陪而已,不知怎么以訛傳訛傳成了那樣,連聶東煜都信以為真。 換做平時,他一定已經(jīng)動了怒,不許別人說顧影一句不好??墒?/br> “東煜,我不如你運氣好。”他一只手用力按在聶東煜肩上,力道大得不像個抱病之人,只是嗓音倦啞,“所以你這個被上天眷顧之人,是沒有立場勸我的。” 聶東煜尚且不知自己有個兒子在駱詩曼肚子里,真真切切地迷惑不解起來,追在后面問,“你在說什么?” * 沈時曄出門對著竹林抽煙,他本是酒癮煙癮都控制得嚴密的人,卻在一夕之間沉疴入骨,誰都勸不住。 潘師良這幾日從心痛、驚怒再到破罐破摔,已經(jīng)被迫接受了他家少爺?shù)念j然不振。老人家被氣得賭咒發(fā)誓,再也不管他的事,此時卻站在沈時曄身側(cè),滿目愴涼驚痛。 沈時曄彈了彈煙灰,“怎么用這種眼神看我?” “少爺,我剛剛在這兒遇見了顧小姐?!?/br> 沈時曄怔然,在意識到之前,指間一松,香煙夾著紅星簌簌落進了竹林下方濕潤的泥土里。 近來在他身邊服侍的人都知道,顧影的名字提不得。半山的別墅一重一重落了鎖,誰也不許進去。阿良不知是老糊涂了,還是有意為之,一開口,就觸及了他心底的禁忌之地。 沈時曄疲倦地用指骨抵了抵眉心,語氣聽不出是關(guān)心還是不關(guān)心,“她還好?” “她……”阿良欲言又止,“要不,你去看一眼吧?!?/br> * 聶西澤今日宴請一位和他合作多年的德國教授,因?qū)Ψ奖硎緦χ袊鴤鹘y(tǒng)文化很感興趣,便特意定在了這處茶樓。 顧影在家里悶了幾天,被聶西澤三令五申帶出來透氣,順便也幫他打下手。她去前臺和總廚確認了菜單,走回包廂時,竹影斑駁,映在她白皙的側(cè)臉上。 春光正好,她走在美麗的光彩中,不知有人正帶著滿身蕭瑟風霜,一步步逼近她。 “顧影?!?/br> 她愕然,回過心,蔓延至身體深處的,不知道還有多少。 沈時曄一寸寸地看著她的身體,如同自虐。按在她細瘦肩膀上的雙手,不可遏制地一陣陣發(fā)顫,一股錐心之痛瞬間穿透了心臟。 他不能想象,顧影是被他家里人虐待過了,又帶著這一身的傷為她的母親下葬。 痛意循環(huán)往復(fù),他難以呼吸,一陣窒息感鋪天蓋地。 他一直以為,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送走舊人,迎來新人,他總有好起來的那一天,如今才知,是他低估了情之一字。 沈時曄深深地吸氣,緩慢地呼氣,心臟變成了一枚腐爛的果實,萎縮著、蜷曲著,連接神經(jīng)末梢,再也舒張不開。 他是愛神的病人,沉疴入骨,再也好不起來了。 辜負了她,天父要罰他用一生來贖罪。 顧影惱恨得氣喘吁吁,眼眶、鼻尖通紅,恨沈時曄連最后一絲體面都不給她留。她用雙手不停地推搡著他,腳尖膝蓋踢著他,拳打腳踢,在他永遠筆挺的西褲上留下一道道神,拜托,這種冰涼的枕衾坐起,大口喘著氣,掌心死死按住急遽跳動的心臟,告訴自己,那只是夢。 可是麗然提醒他了,這不是夢,在別人眼里,她和西澤就是天作之合,像一棵枝干上的花,永遠生長在一起。 他緩了很久的呼吸和心悸,久到麗然都覺得古怪,才說,“好。” 分別時,麗然給他留了地址,邀請他得空時來生物所做實地考察。 于是他得到她的新地址。 幾天后,顧影收到一只包裹。她以為是器械之類的東西,舉著剪刀三下兩下拆了外面的牛皮紙,掀開木盒,打開舊報紙,猝不及防地看見一支手表。 是那只跟了他很多年的百達翡麗星空天文表,在半山,他扣在她的手腕上,指骨根根圈緊,不讓她摘下。 【五千萬,你要還到下輩子?!?/br> 【記住時間,鐘表走到盡頭,就是下輩子?!?/br> 他在提醒她呢。別忘了約定,下輩子,要再灰塵,泫泫欲泣,“放開我,放開我……” 話沒說完,她被男人猛然扣住后腦,死死按進他的肩窩里。 是錯覺嗎?一滴潮濕的熱意落在她的耳后,順著她的脖頸流進心口,是酸咸苦澀的。 “我答應(yīng)你,分手,現(xiàn)在就答應(yīng)你,對不起,男朋友這個身份,我做得太糟糕?!?/br> 第67章 chapter 67 深石—??松闹芤辉绯肯騺矸泵?,左一個例會右一個面談,更何況中國新年將近,有很多case的資料都要趕在放假之前file出去。emma六點起床,在集團大樓的健身房里做了例行的力量訓練,沖過澡,換上全套杏色職業(yè)裝束,掐著時間點乘電梯上到董事辦所在的一百零六層。 電梯上行的間隔,她見縫插針地過了一遍沈時曄今天的時間表——顧影已經(jīng)和老板分手,那么她白拿雙份工資的好日子就已經(jīng)過去了,本職工作更要上心。 進了董事辦,下面的職員卻不像平時坐在工位各司其職,而是三三兩兩聚在一起交頭接耳,表情都很茫然。 “都在做什么?”emma人不約而同驚呼,“先生!”“少爺!” 沈時曄水性絕佳,可這二月份的湖水,最是寒意刺骨。 一分鐘。 兩分鐘。 三分鐘。 湖面上只有霧氣與漣漪,不見人影。 阿良方寸大亂,皮鞋踩進了岸邊雨后濕黏的泥土里,又驚又痛地叫他名字,“阿曄——” 幾秒鐘后,沈時曄猛地破水而出,大口大口喘著氣,兩手空空。 他鬢發(fā)濕透,濕淋淋地向下滴水,襯衫半透明地貼在身上,透出下面蒼白的肌rou線條。 “我找不到了?!鄙驎r曄的呼吸一次比一次更緊,一只手按在心臟的位置,目光茫然而空曠地看向潘師良。 “阿良,我找不到了。只是丟了一枚戒指而已,為什么會……這么痛?” 潘師良看著他,為他心痛不可遏制。 自十四歲,他的母親難產(chǎn)生下meimei之后,他就逐漸變成合格的長子、兄長、領(lǐng)袖,再也沒有露出過這種茫然的眼神,直到今天。 * 聶東煜年前回國,途徑香港,特意將沈時曄約到茶樓喝茶聽戲。 因為駱詩曼出走,聶東煜終于下定決心退婚。他未婚妻子出身南洋華人首富,和沈家是世交,這樁退婚要怎么辦得漂亮且不傷筋動骨,他不得不仔細斟酌著,和沈時曄商量。 這家茶樓是老字號,只接待預(yù)約的貴丟下包,對手底下的幾位秘書抬了抬下巴,“九點半有常務(wù)會議,先生九點到,會場布置好了嗎?” 幾個秘書瞬間噤聲,年紀最小的那個囁嚅一會兒,小聲問她,“不是吧emma姐,我們真的不會被炒魷魚嗎?” emma挑一挑眉,“你們還在這里干站著不做事的話,也許就要被炒了?!?/br> 秘書遲疑一會,驀地懂了,“emma姐,你是不是還沒看到郵件?” emma還沒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臉色平淡地打開電腦顯示屏,在她上次查看內(nèi)部郵箱的十五分鐘間隔內(nèi),她收到兩封新郵件,一封是深石??松囊恢苄侣?,另一封是集團內(nèi)部公告。 【敬告全體員工書】,來自沈時曄。 emma看到標題的一瞬間,扶在鼠標上面的手不受控地顫抖起來。 沈時曄在郵件里寫,因為健康原因,他即日起辭去他本人在集團里的一切職務(wù):包括??松瘓F全球董事會主席、深石—??松瘓F執(zhí)行董事、深石控股集團董事。以上決定,已經(jīng)得到深石—埃克森集團董事會的決議批準。 同時,在找到接替鬼話,誰信??? 且不提沈時曄上次公開露面還是容光煥發(fā)英姿勃勃的樣子,綜觀商業(yè)史,可從來沒有哪位商業(yè)領(lǐng)袖因為健康原因就辭職的。喬布斯到了癌癥晚期,也僅僅辭去了ceo職務(wù),董事會主席職務(wù)則一直保留著,以確保大權(quán)在握。 沈時曄卻一番常態(tài),不但辭職辭得一干二凈,還與家族股權(quán)做了徹底的切割,要說這里面沒有貓膩,誰都不能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