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兩日恰好便是十五，這天早上，陶家三姐妹正在家中制藥，忽聞外頭有人叩門，未幾，薛管家應(yīng)了客回來，稟報說是那陳姓儈賣人的妻子盧氏求見。

    陶云蔚頗有些意外，出于事出反常必有蹊蹺的直覺，她決定見見這個盧娘子。

    盧氏是自己獨自來的，手里還挽了個籃子，一見面便熱情地往陶云蔚面前遞：“今日敬神，自家做了些裹蒸，想著幾位姑娘這里或是忙不開準(zhǔn)備這些吃食路上用，所以特拿些來，陶大姑娘可別嫌棄味道平常。”

    侍女杏兒得了自家大姑娘的眼色，當(dāng)即上前一步，伸手將籃子接了過來。

    “盧娘子客氣了?！碧赵莆凳疽庹埩藢Ψ阶?，方順著話茬不動聲色地問道，“謝你細(xì)心提醒，不過先頭你說‘路上用的吃食’，可是這日子有什么講究？”

    初一、十五這樣的日子雖說許多人都有上香禮佛的習(xí)慣，像馬家老安人還會茹素，但也并不是浴佛節(jié)那樣的特定節(jié)日，需得人人都這么過，何況陶家眼下也并無那個閑暇跟心思。陶云蔚乍然聽對方這么一說，起先還以為是南北風(fēng)俗有什么差異，但轉(zhuǎn)念聯(lián)系起盧氏這突兀的造訪一想，便立刻肯定這應(yīng)當(dāng)是對方將要入正題的引子。

    果然，盧氏隨即便訝道：“怎么大姑娘今日不隨陸夫人一道去大慈悲寺么？”

    陶云蔚雖然已看出對方的驚訝之色乃故意為之，但卻仍是不由因這話中的信息愕然一頓，須臾，方靜靜淺笑了笑：“我們這兩日忙得不可開交，原打算待準(zhǔn)備妥當(dāng)了，浴佛節(jié)那天再去聊表心意的。”

    盧氏也不知聽沒聽出什么意思，反正是一臉了然地應(yīng)著聲連連點了頭：“是是，瞧我這粗枝大葉的，竟沒想到這層——不知姑娘們可有什么用得上我?guī)兔Φ牡胤?？盡管說便是！”

    陶云蔚等人自然是道謝婉拒了對方。

    待盧氏離開后，陶云蔚問陶曦月道：“二娘，你怎么看？”

    “我覺著，她像是專程來告訴我們陸夫人行蹤的?！碧贞卦骡饬蒜?，如是說道。

    “是啊，”陶云蔚點點頭，若有所思地道，“但她為何要這么做呢？是試探咱們家與陸家的關(guān)系，還是別的？”

    她本能地想到了這座宅子，莫非陳家還在打什么主意？

    一旁忽然傳來陶新荷含混不清的聲音：“管她心里怎么想的，那我們要不要去大慈悲寺??？”

    兩個jiejie轉(zhuǎn)頭一看，只見她不知什么時候已把盧氏拿來的裹蒸給拿了塊在手里，這會子正一口口地“嘗”得歡快。

    陶云蔚、陶曦月：“……”論心大，她們還真是比不上自家小妹。

    陶云蔚隨即便做出了決定：“去。不管她來傳話的目的是什么，總歸是我之所需，既如此，那我們便去瞧瞧好了?！?/br>
    ***

    大慈悲寺位于金陵城西郊，此去之前，陶云蔚也讓人先打聽了一下，據(jù)說此寺因是南朝帝都的第一座佛寺，故無論規(guī)模還是地位，都是其他佛寺所不能及的，從京中達(dá)官顯貴到皇室宗親，遇重要日子也常會到這里上香禮佛。

    陶氏姐妹一行只站在石階前遙遙望去，就已隱隱可見寺中香煙繚繞，足見此處香火之鼎盛。

    待進(jìn)了寺園，陶云蔚正要遣侍女去打聽消息，忽然聽見陶新荷道：“阿姐，那不是王大娘子她們么？”

    陶云蔚、陶曦月順著她示意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見了馬家的人，除了有當(dāng)家宗婦王大娘子打頭之外，隨行之中還有五娘子于氏。

    見此情景，陶云蔚沉吟了片刻，轉(zhuǎn)頭對侍女薛杏兒吩咐道：“你追上去留她們一留?！?/br>
    這就是準(zhǔn)備正面打招呼的意思了。

    陶新荷倒是并沒有覺得這有什么不對，只當(dāng)是兩家正常往來的態(tài)度，但陶曦月看了看自家長姐，卻開口問道：“阿姐，怎么了？”

    陶云蔚看著前方，搖了搖頭，輕嘆道：“我有種不太好的預(yù)感。”這種異樣，同那日她在馬家時的感受一模一樣。

    “先過去看看再說?！痹捯粑绰?，她已當(dāng)先邁步朝著馬家人的方向而去。

    只是她們才剛行至半路，就已發(fā)現(xiàn)王大娘子領(lǐng)了人轉(zhuǎn)身繼續(xù)朝東邊走了，只有五娘子于氏母女仍站在原地等候，看見陶氏姐妹走來，竟是難得主動地露出了笑容。

    “未想竟在這里遇上了三位姑娘?！辈淮龑Ψ介_口，于氏已笑著說道，“此處石泉頗負(fù)盛名，長嫂方托付了我去汲些回來，大娘與我一道去吧？聽聞后山風(fēng)景也極清幽?！?/br>
    陶云蔚自然知道她不是這么有雅趣的人，何況便是要去汲泉水也不必親自上陣，顯見得是有話要私下說，而且還是王大娘子不方便說的話。

    少頃，陶云蔚笑了一笑：“那我便隨娘子去開開眼界?！庇只仡^囑咐道，“三娘，山路濕滑，你小心跟在二姐身邊?！?/br>
    陶曦月聞言會意，亦含笑沖著小妹招了招手：“三娘過來?！比缓蟊憷颂招潞傻氖?，始終保持著不遠(yuǎn)不近的距離跟在后頭，隨陶云蔚和于氏等人往后山行去。

    這一路走得委實沉默，于氏不說話，她教出來的女兒也同她一樣是個和陶家女談不上什么交情的，自然也就沒什么話說。陶云蔚和陶曦月倒是滿臉泰然從容，唯獨陶新荷憋得著實有些難受，尤其對著這園林美景好幾次都想開口，卻又都被她二姐給捏住手無聲地“噓”了回去。

    她總算是明白了長姐這擔(dān)心的壓根就不是什么山路，而是她的嘴。

    陶新荷便是再心大，此時也已從兩邊人隱隱可見的“楚河漢界”，還有兩個jiejie的謹(jǐn)慎以待，察覺到了此時不同尋常的氛圍。

    不知過了多久，周遭人聲漸稀，腳下石徑青綠愈深，朝著遠(yuǎn)處的草木深處蜿蜒而上，前方也隱隱傳來了汩汩水聲，眾人又再往前行了數(shù)步，果見一股細(xì)泉正源源不斷順著石壁而下，流入了清澈見底的淺潭中，暮春的日頭下，泉水泛著粼粼波光。

    于氏在離石潭幾步的地方停下了腳步，示意隨行侍女前去取水，隨即兀自轉(zhuǎn)身復(fù)行了幾步，走到路旁一塊光滑的大石邊坐了下來，還隨意地就著手里的帕子扇了扇風(fēng)。

    等過了片刻似乎休整妥當(dāng)了，她才不緊不慢地抬了眼朝陶云蔚看去，仿似隨口寒暄地說道：“我記得大娘說丹陽的建初寺很不錯，怎地今日舍近求遠(yuǎn)，百忙中還帶了meimei們到金陵城來？”

    陶云蔚便笑了一笑，說道：“今日原是沒有出門的打算的，不過聽聞陸夫人要來大慈悲寺上香，所以就來碰碰運氣，因此來結(jié)果渺茫，所以也就沒有讓人通知王大娘子，還請五娘子見諒?！?/br>
    于氏一愣，神色亦微有凝滯，連帶著原本舒展的笑容也不覺緊了緊，少頃，方扯了下唇角，說道：“大娘倒是坦誠。既如此，那我便也與你說些誠心話，也免得你們?nèi)忝迷侔装紫臅r間?！?/br>
    心中某種預(yù)感被證實，陶云蔚此刻反倒沒了之前乍見王大娘子離去時的無措，平靜地道：“于娘子但說無妨。”

    于氏示意自己女兒往身后的樹蔭下站了站，才復(fù)看向她，緩緩說道：“老安人一向夸陶大姑娘是聰明人，既是聰明人，想必大娘便應(yīng)該明白‘自知之明’的道理。”

    “現(xiàn)下你們家遇到了難處，我們也不是不想幫忙，否則那日長兄也不會陪著你父親去陸園。只不過嘛，人家淮陽陸氏到底是一等一的士族盛門，有些事實在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蒙混得過去的，我們家就算是念在過往同路的情分上再不忍心，卻也是愛莫能助，倘要強再游說下去，恐怕……”于氏意味深長地略頓了頓，方續(xù)道，“想來以陶老爺敦厚的品性，自也不會愿意我家孩子們的前程因此受累。”

    她這番話才一說完，陶云蔚還沒接口，后頭伸長了耳朵聽墻角的陶新荷立刻便不干了。

    “于娘子這話聽得讓我好生疑惑，”陶新荷撥開二姐拉著自己的手，三兩步就大步?jīng)_了上來，直盯著于氏說道，“我們家是做了什么傷天害理的事，犯得著蒙混誰？當(dāng)日南遷我們兩家結(jié)伴同行，路上我們盡量都沒有沾你們的花銷，大頭全是自家出的，小的也是有來有往全當(dāng)做人情結(jié)交。說得直白些，不過是我們借你們的人勢，你們借咱們家的名勢，兩個士族姓頭總好過一個，大家都是心知肚明，所以今時今日我家父兄和阿姐也都是按照這般準(zhǔn)則在行事，便是去陸園也說要與你們一道進(jìn)退。怎地現(xiàn)在從您口中說出來，倒好像是我們家厚著臉皮欠了你們許多？”

    于氏嘴唇一動，正要開口，又被她打斷：“您說讓我阿姐要有自知之明，巧得很，我也正想說，您家兒郎怕是也需要些自知之明，莫以為我家阿姐什么人都能看得上呢！”

    “你！”于氏原本聽著她前頭的話還尚能淡定處之，可陶新荷最后這兩句卻是直沖著她心窩來的，一時間頓時新舊怨恨齊齊涌起，再難維持情面，當(dāng)即氣地站了起來，向著陶云蔚冷笑道，“原來陶家女兒的家教如此令人大開眼界，這番情景當(dāng)真該讓老安人來瞧瞧才是，不然她老人家還當(dāng)真被人哄得以為多了個親孫女?！?/br>
    陶曦月此時也早已緊著兩步上來，伸手把meimei拽到了身后，先是低喚了聲“三娘”以示叮囑，然后含了笑對于氏道：“我家小妹單純不知事，請于娘子見諒?！?/br>
    只說單純，卻不說胡言，是道歉還是護短一聽便知。

    于氏自然沒能被她這句話消得了氣，反被這姐妹同心膈應(yīng)自己的姿態(tài)給撩得火氣更勝方才，竟是直截氣笑道：“三姑娘年紀(jì)小，見識少自也是正常。對下等門戶而言，自然是能攀附得越高越好，只是那盛門大族卻是最重清名，并非什么人都肯收納的?！?/br>
    陶曦月微微蹙眉，語氣略顯肅然地道：“于娘子這是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