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8月3日第六章·與子同袍大明宮。丹鳳門。

    燈樓上，唐國群臣與各方使節(jié)都無心理會下方歡呼的百姓，彼此交頭接耳，竊竊私語，不時瞟向東南方的大寧坊。

    與其他各坊遍布華燈不同，大寧坊內(nèi)的燈光正在不斷熄滅，隨著夜色漸深，光線反而越來越暗淡。唯有東南隅的興唐寺前，一座數(shù)丈高的燈樹光華奪目，與坊內(nèi)的黑暗形成強烈的反差。

    眼看群臣的私語聲越來越嘈雜，鄭注舉杯唱道：“臣等為圣上賀！吾皇萬壽無疆！”文武群臣與各方使節(jié)紛紛舉杯，高聲道：“敬賀圣上萬壽！”唐皇拿起七寶金樽，心神不屬地舉到唇邊，忽然手指一抖，那只七寶鑲嵌的金樽“咣”的掉落在地，他望著大寧坊那座燈樹，眼中露出驚駭?shù)纳袂椤?/br>
    興唐寺前，巨大的燈樹像被一只無形的大手推動一樣，慢慢傾斜。無數(shù)燈盞中的清油潑濺出來，猶如飛流的瀑布。緊接著，竹架轟然傾倒，數(shù)以萬計的燈焰連同燈盞從空中翻滾著墜下，宛若無數(shù)繁星帶著烈火墮向地面。

    燈焰墜入油中，火勢暴漲，無數(shù)火焰宛如長蛇沿著竹架升騰而起，正在燈樹前誦經(jīng)的興唐寺僧人驚惶地四處奔逃，身后的燈樹瞬時化為火海。

    燈樓上的君臣、使者都站了起來，駭然望向大寧坊。

    高逾五丈的燈樹連坊外都看得清清楚楚，丹鳳門上的眾人當然不是瞎子，眼看著燈樹轟然倒塌，不禁盡皆失色。

    興唐寺以興唐為名，同樣屬于皇家寺廟，寺中供奉有唐國歷代先皇御容，一旦在上元夜失火被焚，必定引起朝野嘩然。

    仇士良像火燒屁股一樣跳起來，揪住旁邊一名小太監(jiān)，尖聲道：“快！快傳神策軍！大寧坊走水了！”忽然腳背一緊，被人踩住。仇士良愕然抬頭，卻見那位徐仙長定定看著他，眸子中似乎藏著無數(shù)玄機。

    仇士良本能地往上首看去，心里不禁咯噔一聲。

    李昂金樽脫手墜地，卻渾然不覺。他臉色時青時白，兩眼直勾勾望著旁邊的紫袍僧人，窺基大師，嘴唇幾乎咬出血來。

    “阿彌陀佛?！备Q基面黑如墨，此時沉聲道：“我十方叢林自有佛祖庇佑，陛下何必煩憂？”“咣”的一聲，李炎將手中的金樽砸在地上，大步上前，厲聲道：“皇兄！大寧坊出了什么事？”李溶從后抱住他，“五郎！你別……”李炎甩開他，喝道：“田令孜呢？他去做什么了？還有魚弘志……”“住口！”鄭注厲聲道：“殿下身為宗親，咆哮君前，該當何罪！”“皇兄！”李炎亢聲道：“今日上元，使節(jié)云集，為何獨不見程侯？”李昂鐵青著臉，一言不發(fā)。

    李成美上來摟住李炎的腰，“五叔，你喝多了！”李炎掙扎著說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姑姑呢？你給我放手！”“啪！”窺基大袖一卷，一個耳光重重抽在李炎臉上。

    “圣上乃天下至尊，豈容爾等放肆！”窺基冷冷盯著他，“這一記耳光，乃是先皇所賜！”李炎退開兩步，然后晃了晃頭，啐出一口血沫，“好！好！好！”他抬手一揖，“是臣北孟浪了。酒沉失儀，請陛下恕罪！”說著李炎拂袖而去，高聲道：“備馬！本王喝醉了！這就滾回家去！”段文楚面白如紙，看了看江王李炎，又看了看唐皇李昂，再看了看有意無意湊到一起的秦、晉、昭南三國使節(jié)，嘴唇都不由哆嗦起來。

    單是一位程侯，分量幾乎比這三位加起來都重，他若是出事，大唐立刻便是舉世皆敵。以一國之力，面對普天之下的熊熊怒火，自己這位鴻臚寺少卿怕不是一上談判席，就會被那幫如狼似虎的對手們活活分尸……仇士良眼珠亂轉(zhuǎn)，他這會兒才省悟過來，這么要緊的場合，不但王爺沒有露面，老魚、老田，連魚弘志那個小閹狗都沒在！

    自己里里外外一番的忙碌，還覺得挺露臉，仔細一想，好嘛！原來就自己被甩在了外頭，連發(fā)生了什么都不知道！自己這么下力氣給皇上賣命，硬沒人跟自己通個氣！

    仇士良鼻中一酸，險些墮下淚來，接著心頭泛起一股寒意，激零零打了個冷戰(zhàn)。他顧不上去理睬上面的陛下，一把揪住徐正使的衣袖，嘶啞著嗓子道：“仙長……”徐君房一派仙風道骨的高人風范，淡然道：“人心難測，天意難違，仇公何必煩憂？”這話與窺基方才所言如出一轍，仇士良心里卻如油煎一般，咬牙道：“還請仙長有以教我?！毙炀康偷蛧@了一聲，“貧道誤入紅塵，猶難渡己，何以教人？”仇士良也顧不得體面，拉著徐君房顫聲道：“仙長道法通玄，只求仙長指條明路……”說著矮下身去。

    “使不得！”徐君房連忙扶住他，輕輕拍了拍仇士良的手背，低聲道：“吾觀仇公印堂發(fā)亮，乃是紫氣東來之相，必定逢兇化吉，遇難呈祥?！薄白蠚鈻|來？”徐君房微微頷首，“利在東南，得見貴人。仇公不妨遣人探訪一二?！薄皷|南？”仇士良眼珠一轉(zhuǎn)，“來人，去大寧坊看看出了什么事。機靈些，打聽出來，趕緊回來稟報！”“干爹，你放心，孩兒這便去！”仇士良吁了口氣，雖然不知道大寧坊出了什么事，但被徐君房一通忽悠，倒是安心不少。

    他卻不知這位徐正使此時渾身的冷汗順著背脊，一直流到腳后跟里。好歹徐君房也是見過尸山血海的，才硬撐著面不改色，但心里比誰都急。

    程頭兒要是出事，自己可怎么辦？自己就這么個正經(jīng)能靠得住的后臺……想著他抬起眼，對上申服君和謝無奕兩人的目光。

    大寧坊。興唐寺。

    無數(shù)流火從天而降，地上火光連成一片。紛亂中，一道人影從火海中殺出，順勢一刀，將著火的竹架斬斷。

    程宗揚神情兇狠，他衣角被火焰燒著，發(fā)髻也被燙得卷曲。在岐王宅干掉鬼金羊之后，他沒有絲毫停留，立即逃生。這一次他沒有選擇人跡稀少的暗處，而是對著正東邊燈火通明的興唐寺直奔而去。

    事實證明他這一鋪賭對了，聞訊趕來的龍宸殺手顯然沒有料到，他會自投羅網(wǎng)般地沖向?qū)儆谑絽擦值拇髲R，沒有來得及合圍阻截，就被他從空隙間闖出。

    兩名朱雀七宿的龍宸殺手銜尾追上，雙方一前一后奔著興唐寺前那座巨大的燈樹沖去。

    興唐寺的僧人正在燈樹前大做法事，誰也沒想到會有人自殺般沖進遍燃火燭的燈樹內(nèi)，一路上刀隨人走，橫劈豎斬，將竹架砍得七零八落。

    失去竹架的支撐，燈樹轟然倒塌。程宗揚沖出火海，隨即返身一刀，將追上來的一名龍宸殺手硬生生劈回火中。

    那人靴上、衣上早已沾滿燈油，本來想著沖出火場，盡快撲滅，卻不料那位程侯會反手一刀，將他逼回火中。

    一步之差，便成了斷絕生死的鬼門關(guān)，那人被他蓄滿力道的一刀逼退數(shù)步，無數(shù)火蛇盤旋著纏住他的雙腿、身體、手臂。那人暴喝著扯下衣物，一邊撲打一邊往外猛沖，眼看著到了火場邊緣，那柄玄黑的長刀再次出現(xiàn)，刀光破開火焰，朝他胸口劈來。

    那人斜過身，揮臂擋住刀鋒，著火的手臂瞬間斬斷。他氣管被吸入的火焰炙傷，無法痛叫出聲，此時拼著丟掉一條手臂，舍命往外闖去，緊接著胸口仿佛被巨槌擊中，胸骨盡碎，整個人倒飛著落入火海。

    程宗揚一腳將那人踢回火中，隨即轉(zhuǎn)身，往寺院北邊掠去。

    另一名龍宸殺手被火海阻擋，等他從另一邊繞來，那位程侯已經(jīng)越過寺院一角，消失在黑暗中。

    那名龍宸殺手回頭看去，只見同伴已經(jīng)被大火吞噬。他猶豫了一下，停住腳步，摸出一只海螺狀的銅哨，放到口中。

    組織的情報顯然出了偏差，以那位程侯顯露的修為，一個人追上去，只會是送死。

    程宗揚遠沒有那名龍宸殺手以為的那么從容，他的生死根幾乎停滯，消耗的真氣難以補充，這會兒已經(jīng)是強弩之末。如果再被追下去，恐怕不用打，自己就能把真氣耗盡。

    他沖進一處宅院，不管三七二十一，闖進一間倉房，往谷堆后一藏，立刻開始盤膝打坐，一邊修復(fù)受創(chuàng)的竅陰xue，一邊催動近乎凝滯的生死根，一邊氣沉丹田，按照大周天的運功路線，將真氣送至四肢百骸，盡力打通尚未痊愈的帶脈。

    程宗揚后悔得腸子都青了，當初與王守澄交手，自己經(jīng)脈受創(chuàng)，靠著白霓裳和黎錦香兩女的元紅恢復(fù)大半，只剩帶脈還沒有徹底復(fù)元。早知道如此，自己真應(yīng)該開了雉奴的處女！

    干！放著雉奴的處女沒去用，簡直活活后悔死！

    進入六級通幽境之后，程宗揚行氣愈發(fā)精深，隨著真氣的運轉(zhuǎn)，氣息變得悠長，躁郁的思緒也化解了少許。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忽然有人說道：“這邊?！奔毼⒌哪_步聲響起，慢慢逼近門口。

    方才的聲音再次傳來，“有燈油味，在這里了。”有人笑道：“老大，咱們這回是不是發(fā)財了？”“若是只說發(fā)財?shù)脑挕蹦侨诵α艘宦?，“聽說程侯比皇上還有錢，要是把程侯送回去，說不定咱們賺得更多?！背套趽P心下暗凜，外面這人聽聲音年紀不大，心眼兒卻是不少，一句話就讓自己起了拿錢買命的心思，拼死一戰(zhàn)的心思淡了不少。但想想也知道，各方聯(lián)手的局面下，就算他們有這膽量，也難有那本事把自己送出去。

    那人笑道：“程侯，你說是不是？”程宗揚嘆了口氣，從藏身處出來，打量了眾人一眼，“銀槍效節(jié)？”來的一共五名，兩人在外，三人在內(nèi)，最前面是一名年輕的低級軍官，頭戴著一頂鳳翅盔，腰間懸著一柄寶劍和一張銀弓，他身材高大，體形矯健，猿背蜂腰，眉眼間英氣逼人，這會兒手中握著一桿銀亮的長槍，正筆直對著自己。

    那年輕軍官唇角慢慢挑起，輕笑著對同伴道：“發(fā)財了?！背套趽P橫刀在手，“就怕你有命掙沒命花。”…樶…薪…發(fā)…吥………“富貴險中求嘛。”那年輕軍官笑道：“不試試怎么知道，到底我們兄北有沒有發(fā)財?shù)拿?！”最后一個字剛一吐出，那年輕人便踏前一步，腳下猶如生根一般，憑著腰臂的勁力一寧，銀槍白蟒般翻卷而來。

    程宗揚退后半步，戰(zhàn)刀斜著朝對手的槍鋒劈去。他在十字街見識過銀槍效節(jié)的長槍，知道他們用的銀槍是以銀為飾，槍桿以上等椆木制成，材質(zhì)堅硬柔韌，但畢竟還是木材，只要刀鋒劈中，立刻就能斬斷長槍。

    這些魏博精銳雖然悍勇，但以身手而論，比武穆王親手調(diào)教的星月湖大營老兵還差得遠，如果他們?nèi)送瑫r殺來，自己肯定有多遠跑多遠，但只有五個就敢來跟自己硬撼，程宗揚覺得有必要給他們一個教訓(xùn)，讓他們知道什么叫實力碾壓！

    那年輕軍官槍至中途，忽然一頓，血紅的槍纓旋轉(zhuǎn)著抖開，“?！钡囊宦暎瑯屼h先發(fā)后至，不僅避開他的斜劈，反而使出一記鳳點頭，正刺中他的刀身。

    程宗揚一時大意，沒想到一個魏博的低級軍官竟然有如此精妙的槍法，刀身劇震之下，傳出一聲琉璃破碎般的輕響，隨即化為一片星芒，消湮不見。

    貫滿力道的一刀突然消散，程宗揚手中只剩下光禿禿的刀柄，險些脫力。他躍開一步，驚疑地看著對手。

    這年輕人身手絕不在呂奉先之下，魏博牙兵難道這么強嗎？

    那年輕人也沒料到一槍刺下，那柄戰(zhàn)刀竟然像泡沫一樣迸碎，他謹慎地沒有追擊，同樣退開一步，拉開距離。

    程宗揚雙手握住刀柄，“嗡”的一聲，柄上電光吞吐，重新凝出刀身。他不敢再行險，趁交手時出奇不意地凝出刀身。這年輕軍官槍法不俗，萬一被他抓住刀身未成的空當，自己就悔之晚矣。

    那年輕軍官眼睛亮了起來，“居然還是一把神兵？兄北們！發(fā)財了啊！”程宗揚道：“你這把槍也不錯，留下來給我改個牙簽吧?！蹦悄贻p軍官灑然一笑，一手握住槍尾，翻腕往前一送，喝道：“吃我一招！孤雁出群！”用馬尾染成血紅色的槍纓如輪般張開，雪亮的槍鋒筆直刺出，捅向程宗揚胸口。

    程宗揚飛身而起，從上躍進槍圈，戰(zhàn)刀順著槍桿掠下，切向他的手腕。

    那年輕軍官跨步矮身，整個人往下一伏，幾乎貼到地面，“蒼龍擺尾！”說著槍鋒從腰側(cè)探出，挑向程宗揚的小腹。

    “?！钡囊宦?，刀槍相交，程宗揚借勢后躍，落在谷堆上。

    交手三招，他已經(jīng)意識到這一場的麻煩大了。那年輕軍官功底扎實，槍法高明，顯然有名師指點，下過一番苦功，比起號稱天才的周飛只強不弱。

    這樣的身手，居然只是個牙兵？魏博有這么藏龍臥虎嗎？難道這和觀海的尸傀一樣，是一個專門針對自己的圈套？

    程宗揚越想越多，眼神不由自主地瞟向另外幾人。其余四人兩個守在門外，另兩人不遠不近地靠在左右，隨時都可能加入戰(zhàn)團。不過看他們握槍的手法和力道，更接近自己印象中的魏博牙兵。

    看來只有這名年輕軍官是個硬茬，只要干掉他，剩下的不難打發(fā)。

    程宗揚刀交左手，右手五指屈伸了一下，然后駢指使了個刀訣。

    年輕軍官笑道：“程侯是要單手奪槍？”“讓你猜著了。來吧，小子！”程宗揚一躍而下，戰(zhàn)刀閃過一道耀眼的光芒，在刀尖處迅速聚結(jié)。

    “黃龍取水！”年輕軍官揮槍攻上，直刺他的右肋。

    程宗揚側(cè)身避開，劈出的刀尖驀然迸出一團火光，刀身烈焰乍起。

    年輕軍官認出他的戰(zhàn)刀非同凡品，早已打起十二分的小心，此時一記鷂子翻身，利落地躲開刀上濺出的烈火，頭也不回地凌空反刺，喝道：“白猿拖刀！”槍鋒準確地畫過一道弧線，挑向程宗揚心口。

    程宗揚空出的右手終于探出，冒著斷腕的風險，一把撈住槍桿，接著手起刀落，將槍桿一斬兩段。

    方才在火中與那名龍宸殺手對陣時，他發(fā)現(xiàn)這柄鐳射戰(zhàn)刀居然還有吞火的奇效。本來憑空凝出的刀鋒就特別利于真氣運行，此時他靠著九陽神功的掩護，將收蘊的火焰逼出，果然一擊奏效！

    程宗揚扔下槍桿，正待揮刀搶攻，卻聽那年輕軍官在半空叫道：“程侯好身手！能斬斷薛某銀槍的，你是頭一個！”頭頂風聲一緊，那名軍官劈手將斷槍擲來。程宗揚橫刀拍飛槍桿，接著斜斬過去。

    只聽旁邊一聲斷喝，“老大！”一名軍士揚手拋出銀槍。

    那名年輕軍官身在半空，抬手一把接住，接著腰身猛然一擰，整個人凌空橫翻過來。

    “青龍獻爪！”銀槍游龍般盤體而過，一截雪亮的槍鋒從身下遞出，迅猛無鑄地斜刺而出，正中程宗揚胸口。

    程宗揚剛要搶攻，槍鋒已至胸前，他急忙后退，槍鋒已然及體，在他胸前拖出一道尺許長的裂口，他虎吼一聲，抬腕將銀槍斬斷，踉蹌著往后退去。

    “?！钡囊宦暎恢Я罴龔乃麘阎袧L落，掉在地上。

    “老大！”另一桿銀槍擲來，那名年輕軍官一把接住，落在地上，腳下扎了個馬步，雙手持槍一抖，馬尾染成的槍纓旋轉(zhuǎn)如輪，正要趁勢刺來，忽然間往下一斜，蜻蜓點水般挑住那支令箭。

    令箭高高飛起，那年輕軍官猿臂輕舒，拿在手中，仔細看了一眼，然后往程宗揚看來，“天策府？”程宗揚一手按住胸口，雖然被令箭擋了一記，沒有被槍鋒開膛，但銀槍帶起的勁風仍然在皮rou上劃過，傳來火辣辣的痛意。

    年輕軍官手指摩挲著令箭，“衛(wèi)公？”程宗揚沉下心來，將戰(zhàn)刀橫在身前。

    “盡給我找事……”那年輕軍官嘟囔了一聲，揚手把銀槍擲還給同伴，吩咐道：“大春、興霸，你們?nèi)ネ饷娑⒅?！心鶴、慶先，你們把槍收拾好，別讓人看出來?！薄爸懒?，老大！”門外兩人應(yīng)了一聲，到院外望風。另外兩人撿起斬斷的銀槍，蹲在門外忙碌起來。

    那名年輕軍官摘下鳳翅盔，托在手中，露出一個陽光燦爛的笑容，“認識一下，皇圖天策府騎兵科畢業(yè)生，薛禮。教官衛(wèi)公，指導(dǎo)教官李牧。”程宗揚收起戰(zhàn)刀，苦笑道：“你是霍去病那小子的同學(xué)？”薛禮笑道：“我比那禍害早兩期，但也在府里一塊兒廝打了好幾年?！背套趽P忍不住道：“既然是皇圖天策府畢業(yè)的，怎么……”霍去病剛畢業(yè)，就被稱為少將軍，這一次洛都之亂，霍子孟舉賢一點兒都不帶避親的，直接舉薦霍去病為長水校尉，名列八校尉之一。薛禮的身手、心計都是上上之選，從軍多年，卻還只是個魏博牙兵的低級軍官，起步未免太艱難了。

    薛禮笑道：“天策府名將如云，唯獨在唐國不怎么吃香?！背套趽P明白過來，不僅唐皇對天策府萬分忌憚，各地藩鎮(zhèn)同樣不喜歡這些隸屬于唐國朝廷的未來將星，可想而知薛禮等人的處境有多尷尬。

    “程侯既然手持衛(wèi)公的令箭，就是自己人?！毖ΧY道：“閑話不多說了，這一次樂從訓(xùn)、田令孜、十方叢林聯(lián)手，出動上千人馬，在大寧坊布下天羅地網(wǎng)，程侯想脫身可不容易?！毖ΧY一邊說一邊解下衣甲，“最好假扮身份，設(shè)法混出去。正好你我體形差不多，委屈程侯，暫且扮成銀槍效節(jié)。”薛禮爽快得讓程宗揚都有些意外，兩人素不相識，能放自己一馬已經(jīng)夠意思了，這會兒居然二話不說，解甲相贈，替自己擔下血海般的干系。而這一切，僅僅因為衛(wèi)公一支令箭。

    “靴子。”薛禮提醒道：“程侯靴子沾了燈油，能聞到氣味。咦，程侯這靴子好生輕巧……”程宗揚笑道：“送你了?！毖ΧY穿上那雙外邊蒙了牛皮的運動鞋，試著跳躍了幾下，不由得眉開眼笑，“好靴！我可是占了大便宜了！”“你呢？”“我隨便找個地方先避避。”薛禮道：“要是運氣好碰見同袍，就借他們衣甲一用?！背套趽P不由望向另外幾人。

    “這些都是我的手足同袍，生死兄北。”薛禮指著眾人，逐一介紹道：“周春、姜興霸、王心鶴、李慶先。”四人各自點頭示意，從頭到尾都沒有對老大的命令提出半點兒質(zhì)疑。

    程宗揚微微有些汗顏，有過左彤芝的經(jīng)歷，他本能地以為薛禮把人支開，是起了滅口的心思。這時才意識到，他們這些軍中同袍，與左彤芝周圍魚龍混雜的江湖漢子完全是兩碼事。所謂的江湖義氣，在這些同生共死的軍士面前根本不值一提。就像武二再猛，可他的流氓習氣未除，也不適合加入星月湖大營一樣。

    薛禮吩咐道：“你們跟程侯一起走，設(shè)法把程侯送到坊外?！遍T外的王心鶴、李慶先應(yīng)了一聲，站起身來。他們將銀槍兩端的斷口挖出凹孔，削了塊木楔釘緊，用魚鰾膠黏好，外面抹了些銀粉。雖然無法再用來廝殺，但拿在手中看不出絲毫破綻。

    “東南兩邊人最多，北邊和西邊也不少。不過要想混出去的話，最好是走東邊?！毖ΧY道：“東邊是藩鎮(zhèn)的人馬，除了魏博，還有平盧和淮西，魚龍混雜，有大春他們照應(yīng)，更容易蒙混過關(guān)?！背套趽P點了點頭。

    “還有，”薛禮提醒道：“周圍的街口也有人把守，即使出去也要小心?！背套趽P拱手道：“多謝?！毖ΧY右臂橫胸，行了個軍中的禮節(jié)，“見到衛(wèi)公，請?zhí)嫜δ硢栃l(wèi)公好，當日賜劍之意，薛某不敢稍忘。”“放心！”程宗揚換好衣甲，向薛禮點了點頭，然后在四名銀槍效節(jié)軍士的簇擁下，離開倉房。

    五人手持銀槍從巷中出來，一路上遇上不少十方叢林的僧人、隨駕五都、藩鎮(zhèn)軍士，程宗揚將頭盔壓得低低的，沒有引來絲毫關(guān)注。

    竅陰xue痛楚稍減，但那個熟悉的影子已經(jīng)消失不見，無論他怎么催動真氣，都無法像從前一樣召喚泉奴的存在。

    路過的僧人、軍士仍在挨家挨戶的搜索，其中幾個身上染血的，讓程宗揚心頭一陣發(fā)緊。不知道他們身上的血跡來自韓玉、戚雄，還是范斌和獨孤謂……經(jīng)過前期的混亂之后，敵軍此時的搜索有章法多了。先是江湖人占據(jù)區(qū)域內(nèi)的高點，然后由軍士與僧人混編的隊伍一處一處搜索。幸好薛禮在魏博軍中不怎么受待見，帶著自己一伍的兄北被單獨打發(fā)出來，才讓自己有機會魚目混珠。

    興唐寺沒有佛塔，整個大寧坊最高建筑物屬于太清宮的樓觀，而且位于西南隅的角落里。那些江湖人只能一處一處排查，無法做到監(jiān)控全場。

    這一刻，程宗揚無比懷念小賤狗。早知如此，真應(yīng)該跟它拉拉關(guān)系，不為別的，只為那片澄心棠，自己就應(yīng)該多跟它親近些。這會兒若是有澄心棠幫忙改易形貌，自己說不定早就混出去了。

    但話說回來，黑魔海用過的東西，自己也不敢拿來就用，鬼知道他們有沒有在里面做過手腳。

    程宗揚扛著銀槍，跟著四人穿街過巷。忽然附近一陣叫嚷，“有刺客！”“快來人！凈岸師兄受了重傷！”“快追！”四人停下腳步，齊齊看向程宗揚。

    程宗揚面沉如水，“走！”自己活著才有報仇的希望，否則遇難的兄北就白死了。

    周春道：“走十字街，去東門？”“行?！背套趽P橫下心來，不再理會旁邊的喧嘩聲。眾人加快腳步，繞過出現(xiàn)刺客的區(qū)域，踏上十字街。

    東門已然在望，能看到坊門同樣緊閉，門前守著一隊銀槍效節(jié)。

    周春和姜興霸兩人在前，先對了口令，一邊隨口抱怨道：“這得折騰到什么時候？”“早著呢。”一名軍士道：“方才十方叢林領(lǐng)頭的和尚，被刺客捅了一劍，差點兒歸西?！薄按炭湍?？”“跑了。這幾個點子太硬，扎手得緊。哎，你們怎么撤下來了？”周春指了指坊墻，“我們?nèi)ド厦鎿Q防?！薄澳銈冃⌒模瑒偛磐饷嬗腥伺噬戏粔?，還傷了兩名兄北?！薄罢l這么大膽？”“一個小胖子，還有個帥哥。那帥哥挺厲害的。來了十幾名兄北，才把他打下去。”程宗揚在周春腰間輕輕拍了一記。

    周春道：“那胖子呢？”“那小胖子光在下面瞎咋唬。被兄北們射了兩箭，嚇跑了。”說話間，眾人踏上坊門內(nèi)側(cè)的臺階。

    高智商和呂奉先？他們聽到動靜，趕來大寧坊？若是外面有人接應(yīng)，自己脫身會容易得多。

    程宗揚看了眼坊內(nèi)，只要自己踏上坊墻，就立刻往外一躍，直奔永嘉坊。等他們反應(yīng)過來，自己都已經(jīng)在天策府喝熱湯了。

    程宗揚恨恨想道，只要本侯逃出生天，等回過手來，先從十方叢林的禿驢開始，然后樂從訓(xùn)、田令孜、黑魔海、廣源行，有一個算一個，挨個報復(fù)過去！

    就在這時，街上忽然傳來一陣吵鬧，“抓住了！抓住了！”“抓住刺客了！”“這賤人下手好狠！專往眼珠、yinnang招呼。”“小娘皮長得還不賴，沒想到這么毒……”程宗揚雙腳像釘住一樣，望向街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