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玉奴 第107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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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鏡這是一石二鳥之計(jì),從前池鏡就常取笑他是剛極易折,勸他要懂得朝中無人莫做官的道理。那時(shí)聽著,權(quán)當(dāng)是他的隨口之言,沒放在心里,沒想到還是池鏡,一直替他記在心里。 越是如此,他們之間越是說不清到底誰欠誰。他想來好笑,池鏡一向是這樣,叫人愛也愛不起,恨也恨不透。 “三爺再不下去,船就要開了?!庇廊谂缘?。 池鏡笑了笑,跨上馬,卻掉頭回去了。歸家也沒告訴玉漏是往碼頭去了一趟,玉漏問他,他只說是外頭會朋友的局去了。 他永遠(yuǎn)不能習(xí)慣將所有情緒暴露給人看,即便是玉漏,也對她有所保留。所以到今天,也徹底懂得她的溫柔卻疏淡的保護(hù)色。 玉漏聽見他肚子咕嚕嚕在叫,瞥了他一眼,“會朋友的局,連頓飯也沒吃?” 他歪在榻上看著她倒茶過來,笑著批判,“你這個(gè)人就是聰明得過了頭,難道沒有告訴你,女人太聰明了也不是什么好事?” 玉漏旋裙坐在榻上,忽然十分俏皮地向他一笑,“可我會裝傻啊?!?/br> 他一下把那炕桌拽到角落里,將她拖過來摟著大笑,心里是開懷的。終于虧欠他的,或是他虧欠的,他都和他們清了帳,從此是一身干凈??尚囊坏氐追艑?,又感到廣袤得孤單,他只能將她一再抱緊。 玉漏給他勒得有些喘不上氣,拍打他的胳膊,他松開了些,她退開點(diǎn),看到他臉上有些莫名的寂寥的情緒。黃昏橙黃的陽光里,她莫名心軟,歸咎到孩子身上,人說懷孕的女人會多一種溫柔的母性。其實(shí)到底懷沒懷孕也不知道,但她情愿這樣想。 她控制想要撫摸他的臉的沖動(dòng),起身往簾下吩咐丫頭擺飯,又走回來道:“我吃過了,找不到你,就沒等你。” 好像是故意要告訴他她是不會為了等他餓著自己的肚子,他聽了也原諒。其實(shí)她越是這樣講,他越有點(diǎn)高興,知道她是故意抵觸心內(nèi)的柔情,這是好事,倘或?qū)λ麤]有這柔情,也不犯著抵抗了。 他吃飯吃得極不認(rèn)真,牙箸閑挑著,有一片黃昏落在圓案上,可以在那紫黑的顏色里看見點(diǎn)點(diǎn)塵埃,便扭頭和金寶說:“你看你們,搽桌子搽得這樣馬虎。” 金寶曉得他又在裝怪,鼻子輕輕哼了聲,扭頭出去了。 他故意吃得心不在焉,想看玉漏會不會管,犯了孩子氣,像小時(shí)候和先二太太賭氣不吃飯。玉漏也像先二太太一樣事不關(guān)己,坐在那榻上捧著繡繃子繡一張嬰兒的襁褓,沒有勸。但眼睛總是禁不住時(shí)不時(shí)向飯桌上斜一下。 他捕捉到她的目光,不由得興奮,盡管她一句話不說,也像給了他無限希望。他這個(gè)人,給點(diǎn)顏色就要開染坊,心里想,早晚有一天,她會拿出全部的 愛給他,只要他耐心點(diǎn)。 玉漏忽然說:“那是媛姐午晌送來的熏rou,是她娘托人從句容鄉(xiāng)下捎上來的?!迸逻@句話顯得有勸飯的嫌疑,她又漫不經(jīng)意地舉起繡繃看花色,添一句,“我叫人送了些去汪家,免得蘆笙抱怨咱們想不到她?!?/br> 池鏡歪著臉,望著她笑,看見她半側(cè)的身子給黃澄澄的光鑲滾著,像是尊發(fā)光的神像。 玉漏給他看得很不自在,覺得他那目光像根藤,不知不覺遍布她全身。她瞟他一眼,“我是怕她背地里咒我?!笔侵柑J笙。 池鏡仍是笑,從前她在他面前扮柔和,如今她又在他面前扮刻薄,她似乎總朝反向走,很擅長和自己較勁。 她給他笑得毛骨悚然,起身到廊下和金寶她們說話去了。 他自己在屋里,聽見她們嘁嘁噥噥的聲音,也聽見后頭上漆的工匠正在收工。昨日就把那間正屋騰空了,燕太太先前使的那些家具都搬進(jìn)了庫里。這個(gè)人徹底絕跡在他的生命里,他沒有覺得遺憾,像當(dāng)初先二太太死的時(shí)候一樣。因?yàn)樗齻兌剂钏?/br> 第106章 結(jié)同心(十四) 時(shí)近中秋,熱孝未過,不好敲鑼打鼓宴飲聽?wèi)?,老太太吩咐連許多親友也未曾請,只命在小宴廳內(nèi)擺了幾席,使族中親眷聚在一起吃飯賞月。因此這一節(jié)玉漏輕省許多,中秋過后也不覺勞累,隔日就有空子去看望玉嬌。 可曲中那地方,又不是賣花賣菜的,尋常婦人不好去得。便和池鏡在中秋前頭就商議好的,使永泉去秦家捎了句話,約玉嬌玉白寺相見。恰好月初的時(shí)候太醫(yī)診出已有了兩個(gè)多月的身孕,說往廟里還愿也合情合理。 預(yù)備好了香油紙蠟并一些鵝黃緞子,老太太她們知道她要廟里去,也預(yù)備了些香油銀錢請她帶去添。滿滿裝了兩大車,跟著去丫頭婆子小廝有二十來個(gè),單是馬車就派了五輛。 翠華昨日派車的時(shí)候就和玉漏說:“還是三奶奶體面,一個(gè)人去上香就擺了這樣大的排場。” 口氣聽著發(fā)酸,當(dāng)然不是為排場的事,說到底還是因?yàn)橛衤┐_診了有孕,不免把她的心事的牽動(dòng)出來。她一面說,一面笑著推搡著玉漏,恨不能把她肚子里的孩子摔出去,“老太太愈發(fā)疼你了。” 玉漏身子晃了晃,沒說什么,笑著告辭走了。 一大早跟去的人就在門上候著了,老太太先遣人到玉白寺打了招呼,叫那里收拾出一間清靜禪房來給玉漏休息。 池鏡因節(jié)下不上學(xué),另有許多應(yīng)酬,不得陪著她去,趁她在鏡前換衣裳,便走到一旁囑咐,“寺里臺階多,你留神,叫丫頭們在左右攙扶著。” 玉漏扭臉笑道:“我不過是懷孕,又不是瘸了殘了,哪里就連路也走不得了?這才不足三個(gè)月,依你的話,等月份大起來,我索性連床也不要下了。” 池鏡輕叱了一句,“亂說!以后這些不吉利的話不要講。”轉(zhuǎn)身坐回了榻上吃茶。 玉漏抿著嘴,自從確診出孩子,他就忽然變得有些迷信起來。她犯了他的忌諱,曉得他不高興,少不得走到跟前去哄他,“你還不走?今日不是紀(jì)家請客?” 他垂著眼不看她,“我等著你一齊出門。” “那你席上少吃酒。” 這就算是哄人的話了,池鏡心領(lǐng)神會,沒奈何地抬起臉朝她笑了一笑。 出門便分道揚(yáng)鑣,玉漏自往北去,那玉白寺在鬧市,香火慣來鼎盛,池家只玉漏一人出來,因此沒叫清寺。到的時(shí)候趕上午飯,人正多,老法師將玉漏請到禪房先歇息。午飯是府里預(yù)備好了帶來的,不過借寺里的灶房熱了上來。 吃過午飯,翡兒到耳邊說了兩句,玉漏便吩咐屋里一干人,“你們都自去吃飯吧?!?/br> 一時(shí)人散了,翡兒才出去請了玉嬌來。玉漏對丫頭們只說是娘家表姐,湊巧今日也來進(jìn)香,便請來屋里聚聚。 玉嬌只帶了兩個(gè)丫頭,也都趕出去了,坐下來便取笑玉漏,“嘖嘖嘖,池三奶奶好大的陣仗,我看見好些下人跟著來,總有二三十個(gè)吧?還有車上拉的那些東西,怪不得那老方丈待你就像待佛爺一般敬重,原來佛門圣地也逃不過一個(gè)‘利’字。” “你一張嘴就沒好話?!庇衤┼了谎?。 玉嬌見她不像從前一樣和她唇槍舌戰(zhàn),倒覺得沒意思,把嘴一撇,“你怎么不和我硬頂著了?” 玉漏笑道:“我有了孩子,想積點(diǎn)口德?!?/br> 說得玉嬌大驚,忙完她肚子上瞅。玉漏把手貼上去道:“還不足三個(gè)月,此刻看不出來?!?/br> “你要生個(gè)兒子,池家遲早就是你的了。你們二爺死得早,生前也沒留下個(gè)一男半女。” “還有大爺大奶奶呢?!?/br> 玉嬌聽她這話好像意有所指,沒搭腔。 玉漏進(jìn)而直言,“你跟著我們大爺混,能混出什么結(jié)果?至多不過娶你做小,是誰從前心氣那樣高,不是看不起給人做小?” 玉嬌乜眼反駁,“我又沒說要給他做小,池家那樣的門第,你當(dāng)是寶,我可不稀罕。我現(xiàn)下過的是自己的日子,不知多自在,犯不上給誰做小老婆去?!?/br> “此刻你年輕,當(dāng)然這樣說,那往后呢?何況聽三哥說,朝廷的旨意估摸著這幾日就要到了,怎么處置大爺還不知道呢,將來如何,你都要有個(gè)打算?!?/br> “你家三爺不是說罪不至死嚜。” 玉漏馬上放下茶碗,“噢,聽你這口氣,要是他一輩子不死,你還真預(yù)備這樣一輩子不明不白地跟他混了?” 玉嬌又不作聲了,連她自己也沒任何打算。隔會她說:“我不像你,連百年之后埋在哪里的事都想好了,我從來想不到那么長遠(yuǎn)。當(dāng)初和小夏,稍微打算得長遠(yuǎn)點(diǎn),還不是有意料之外的事發(fā)生。你約我相見,就是為說這些話?” 玉漏呷了口茶,咕噥一句,“我才懶得管你的事?!?/br> 玉嬌沉默不語,她眼下是過一日算一日,將來如何不敢去想,想到就覺得有無盡的麻煩,那千絲萬縷的麻煩結(jié)在一起,使人更覺得前途茫茫。好在她習(xí)慣了這樣沒有定局的生活,從前和現(xiàn)在都是一樣。屋外和尚在撞鐘,那撼天動(dòng)地的聲音射出去,仿佛把一切喧囂鑿破了,忽然有天寬地廣的寂寞。 下晌歸至曲中,進(jìn)門秦家媽便迎上來,抑著聲氣朝樓上指指,“大爺來了?!?/br> 原說好他今日不來的,玉嬌向樓上緊闔著的檻窗看一眼,“幾時(shí)來的?” “衙門里出來就一徑到咱們這里來了,家都沒回。我看著好像是出了什么事,故意到咱們家來躲事的。我說你上廟里燒香去了,他也不走,在樓上睡了一覺,才剛醒沒一會?!?/br> 玉嬌撇下秦家媽上樓去,看見兆林仰在榻圍上,一雙眼睛癡癡望著梁上出神,臉色很不好看,似乎很疲憊。她上來他也像沒聽見,未曾看她一眼。 她輕咳了一聲提醒,“昨日你不是說不過來的嚜,做什么又過來了?”她笑著彎腰朝樓下要茶,把屋里的窗戶都推開,最后推到榻上方的窗戶,“你也不嫌悶熱?!?/br> 空氣馬上像血液一樣流通起來,兆林才從渾渾噩噩中醒來,想起早上的事,腦袋仰在榻圍上苦笑,“出了點(diǎn)事,到你這里來躲清靜?!?/br> “出什么事了?” “早上有太監(jiān)到衙門傳旨,皇上革了我的職,派我到四川鹽課提舉司充五年的庫使?!?/br> 玉嬌忙坐下來,“因鳳家的案子?” 兆林苦笑著點(diǎn)頭,本來以為那張大人與鳳翔將事情先只會二老爺和晟王后,事情就是不了了之,不想晟王和池邑收到信后,想著兆林犯的此案并不算大,若叫人拿作話柄反倒不上算,便又將此事上奏了皇上,并請皇上從重懲處?;噬夏钇涠瞬辉犹蛔o(hù),并未重罰,只下了這 道旨意。 “這總比丟了性命或充軍發(fā)配要強(qiáng)些吧?!庇駤蓪捨?。 “我這事根本也不至于丟了性命,到四川去做個(gè)庫使,和發(fā)配也差不多?!?/br> 玉嬌見他愁眉苦臉,調(diào)侃道:“噢,原來你是怕到了那些山高水遠(yuǎn)的地方吃苦,所以才愁得這樣。到底是你們這樣的公子,在這繁華京都住慣了,受不了窮山惡水的罪?!?/br> “也不單為這個(gè)?!闭琢窒蚯白饋恚沧恢?,身形委頓,“我是怕我們老太太知道后,不定發(fā)多大的火。早上太監(jiān)來傳旨的時(shí)候我父親不在衙內(nèi),還不知道。不過肯定有人告訴他,這樣大的事,他知道了也不敢瞞我們老太太,沒準(zhǔn)這會連他也正在家挨老太太的罵呢?!?/br> 果然叫他說準(zhǔn)了,此刻大老爺正跪在老太太屋里請罪。老太太聽后,氣得三尸暴跳,一下從榻上跳下來,走到跟前去指著他腦袋罵:“你教出來的好兒子,你教出來的好兒子!為了萬把銀子,就做出這等欺君枉法之事,還瞞著我不讓我知道!” 大老爺連頭也不敢抬,忙伏在地上,“都是兒子教子無方,累得家門無光,老太太丟了臉。都是兒子和孫子的不是,老太太息怒。” “你們背著我做出這樣的好事來,還有臉叫我息怒!要不是有你兄弟在朝中斡旋著,你以為只革那孽障的職就能了事了?你們都是做著官的人,非但不能為你兄弟分憂,反而險(xiǎn)些拖累他,拖累晟王,拖累了池家!要是這個(gè)節(jié)骨眼上皇上動(dòng)怒,退了這門親事,我看你們往后還敢在外猖狂去!那孽障人呢?快拿他來!” 玉漏剛走到場院中,就聽見老太太歇斯底里地吼出來,嚇得沒敢動(dòng),從未見她老人家發(fā)過這樣大的火。丁柔向她迎來,問有什么事,她忙搖手,“沒什么事,才剛從廟里回來,過來給老太太請安?!?/br> 丁柔小聲道:“那快別進(jìn)去了,老太太發(fā)了好大的火。” “怎的?” “聽說早上有太監(jiān)傳旨,皇上革了咱們大爺?shù)穆?,派他往成都府鹽課做庫使五年。” 玉漏明知是為什么事,卻仍舊作出震恐的模樣,“敢是大爺犯了什么事?” “還不是為二奶奶娘家二哥那案子,當(dāng)時(shí)老太太都不管了,誰承想大爺竟然背地里收了那陸家的錢,反幫著陸家疏通,誣陷鳳二爺是主使。上回他們家鳳大爺回來,把這事查對出來了,就寫信告到了咱們二老爺和晟王那里去,二老爺和晟王不好包庇,又上奏了皇上。皇上還是看在他二人的臉面,沒有重罰,可到底鬧得朝廷里都知道了,咱們家丟了臉,老太太能不生氣嚜?我看以后,大爺是徹底在老太太跟前得不著什么好了?!闭f到最尾,用一種另含深意的目光睇著玉漏,朝她笑了一笑。 這是自然了,皇上下令給革職的人,難道老太太將來還要做主把長陽侯的爵位承襲給他?這桿秤只能偏到他們這頭來。何況他們祖孫原就沒多少情分,乍然分離五年,更要形同陌路。 她微微一笑,搡了下丁柔的手,“那我先回去了?!?/br> 回去一看,池鏡不知幾時(shí)也歸家來了,想是剛進(jìn)門,還沒換衣裳,正坐在小書房窗下吃茶。玉漏一看丫頭們不在,忙過去把這事說給他聽。 池鏡聽了不出所料,只是笑笑,“旨意比我料想的來得還快。大哥呢?” “還說大爺呢,這時(shí)他也沒在家,方才我從老太太那里出來,老太太正打發(fā)人找他去呢,一會找回來,免不了一頓打?!?/br> 池鏡忍不住奚落,“大哥是給打慣了的,板子他倒不怕,只怕成都府路途遙遠(yuǎn),在那里待幾年,他吃不得那份苦?!?/br> “又不是叫他一個(gè)人去,自然要打發(fā)些下人跟著去服侍?!?/br> “再有下人跟著,出門在外也不比家里,何況成都府哪里和南京比得?” 第107章 結(jié)同心(十五) 池鏡說起兆林的事很不以為意,因?yàn)樵缬蓄A(yù)料。說過幾句就懶得說了,拉著玉漏踅進(jìn)臥房,問她今日到廟里上香如何,仿佛在她身上發(fā)生的無關(guān)緊要的瑣碎都比兆林重要。 玉漏和他說玉嬌,“我勸她早日有個(gè)打算,她聽不進(jìn)去。她那個(gè)人就是這樣,顧前不顧后的,難道真在曲中那地方住一輩子?” 他笑起來,有一絲淡淡的苦意,“不是誰都像你,早早的就能將自己的未來盤算得滴水不漏,多的是人走一步算一步。” 似乎不是什么好話,玉漏嗔了他一眼,“你還不是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