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節(jié)
書迷正在閱讀:飛劍問道、三寸人間、天道圖書館、天下第九、司湯達中短篇小說選、艾蕾、紅與黑、廢土重生:隊長,嫂子喊你去打怪、至暗至善(暗黑1v1)
28 一直喝下去。四臺電視機開著,畫室的那臺也開著。在爭吵之前,在昂熱拉了解了那個她愛著的男人的真相之前,她曾在房子里來回走動。現(xiàn)在,她在醉醺醺的狀態(tài)下忘了其它的電視機。她蹲在沙發(fā)上,面前放著酒瓶、冰塊和杯子。這時沒有一滴眼淚,還沒有。這時,光是她的頭腦里有著巨大的嗡嗡聲,天旋地轉(zhuǎn)。她一個勁地想:徒勞。受騙了,上當了。我的愛情完了。我孤獨,非常孤獨。再也沒有人了,不,沒有人了。 她突然縮成一團。 有人在吼叫。 過了一會兒,她才理解,電視里正在播放一部電影。這一切發(fā)生在六月十日,在一九四四年的六月十日這一天,一支武裝的納粹因為馬基抵抗組織謀殺了一位德國將軍而大肆報復,把法國南部的一個小鎮(zhèn)奧拉多-芬爾-格蘭夷為灰燼,幾乎所有的居民都被屠殺了。男人們被槍殺了。婦女和孩子們先是被趕進了一座教堂。有些人以為會獲救,但那些納粹分子點燃了教堂,婦女和孩子們也被活活地燒死了。這座村莊的廢墟至今還在,人們在別處重建了那個鎮(zhèn)。跟其它地方一樣,奧拉多成了法國人的一座永恒的紀念碑。 在今天這樣的日子里,電視里播放反法西斯影片,播放有關(guān)納粹所犯罪行的紀錄片?,F(xiàn)在,這里就正在放這么一部紀錄片,是由目擊者的報告剪輯而成的,偷拍的照片和偷制的圖片——一場噩夢,舉世無雙的恐怖。一排排被槍殺的男人們。老人們,那些目擊者,泣不成聲地報告那場血腥屠殺。那是教堂。納粹軍人把婦女和兒童們趕進去。門關(guān)起來了。教堂里傳出歌聲。它著火了,可怕的火焰。奧拉多的破敗的農(nóng)屋被炸掉了。那些納粹軍人站在那里,雙腳叉開,穿著他們笨重的皮靴,手端沖鋒槍,納粹軍人,納粹軍人。昂熱拉坐在那兒喝酒,威士忌從她嘴角流出來,她也沒覺察到。她盯著熒光屏上的圖像,那些駭人的圖像。我的母親、我的父親、弗雷德叔叔、毛里斯叔叔、表妹安德萊、理查德舅舅、舅媽亨麗特、舅媽瑪榮妮。死了,死了。他們?nèi)懒?/br> 昂熱拉霎時無法承受了。她迅速站起身,晃悠悠地踉蹌到室外的陽臺上。在那里,她的花兒,那么多的花兒綻放著。那天夜里下著雨。昂熱拉只剩下一個念頭,唯一的一個,它糾纏不休,在她的心里威嚴地躍躍欲試,結(jié)束。完了。結(jié)束吧,現(xiàn)在就結(jié)束。這生活,你再也承受不了啦。 “這生活”她聽到自己在語無倫次“不不我不想再要了” 在潮濕的地磚上,她穿著高跟拖鞋,踉蹌走向陽臺的欄桿,雨水打下來。她撐起身,抽起一條腿。她搖晃得厲害。當她看到身下深處房子后面的停車場那燈光照亮的水泥地面時,她一點也不害怕。馬上。馬上。我馬上就下去了。馬上就一切都結(jié)束了。她抬起右腿,左腿。她跪到欄桿上。她把右腳伸向邊沿。她用雙手撐住自己。她挺起身,一厘米一厘米地移動,越來越高。另一條腿也同時伸。雨打濕了她的頭發(fā)、她的臉和她的衣服。她什么也感覺不到了。來吧,死亡,來吧,甜蜜的死亡。這下,她站在離地面四層樓的高處,在黑暗的天空下,在一個燈火通明的城市上方。一陣風吹到了她。她還想:我要 然后,她就跌倒了。 29 她跌回到平臺地面上,陣風吹得她跌回來了。當她從一陣短暫的失去知覺中醒來時,她才發(fā)覺自己是躺在一個水洼里。她張開的嘴里有半嘴的水。她作嘔,把水吐了出來。她感覺沒有一絲力氣,四肢動彈不得。她跌倒在平臺上,而不是跌下去了。 “不不我我不想我想死這欄桿”她爬起來,跌倒,又爬起來,又跌倒。她試圖用盡全力站起來。她站起來了。她的膝蓋在打顫。她跌撞向欄桿。但是她爬不上去。她望向深處。一輛汽車剛剛從下面開走。這下她再也沒勇氣了。但是她必須結(jié)束。她必須她必須! 她哽咽著跌撞回臥室,拿起瓶子就喝,丟失了她的拖鞋,跌回電話臺子旁的一張沙發(fā)椅里。 電話! 她得跟誰講講話。跟誰?她不是有許多朋友嗎?無數(shù)朋友,是嗎?她有嗎?誰?誰?昂熱拉,你有誰能聽聽你想干什么?誰? 她不寒而栗地認識到:誰也沒有。 那里有電話號碼簿。她無意義地在里面亂翻。三年前,她還不需要眼鏡就能閱讀。她的雙手飛動,號碼簿掉到地上,她抬起它。她不知道她在找什么,一個人一個能跟她交談的人講話講話!這里有有一個電話心靈安撫也許那里有誰她找不到這個號碼。教堂!她在教堂欄下看。她選了一個號碼。沒人接。再一個。沒回音。她像野獸一樣呻吟。第三個電話號碼??找粼陧?。一聲,兩聲,后來突然傳出個男人聲音,平靜,低沉,友好。昂熱拉不理解那男人在講什么。聽到人聲她頓感輕松無比,一個音都發(fā)不出來。她向前癱倒,上身支在小臺子上,話筒滑落。她呻吟。她哭。這下她又能哭出來了,大聲唏噓。 那個平靜的男人聲音說:“我在接電話。我守在電話機旁。您慢慢來,我有時間。我把所有的時間都給您?!?/br> “我我牧師您是牧師嗎?” “對。您放心哭吧。慢慢來。我有時間” 昂熱拉哽咽、呻吟地哭著。 “我在這里,”那男人聲音說“在電話機旁” 這樣過了大約一刻鐘。后來昂熱拉有了氣力,講:“自己殺先前” 牧師誤解了:“您殺人了?” “不是我我要把我自己您明白了嗎?我自己從陽臺上跳下去可是我跌回來了而現(xiàn)在而現(xiàn)在” 她又抽泣起來。 “我在電話機旁。您慢慢來。您慢慢來” 這個年輕的聲音聽起來那么堅強,又那么溫柔,昂熱拉漸漸感覺體內(nèi)有了些力量。她開始講:“我想自殺我再也活不下去了” “我理解。您再也不能了?!?/br> 對話中間有時夾雜著數(shù)分鐘的沉默或哭泣。牧師的聲音總會重新響起:“我沒掛斷。我在電話機旁?!?/br> “拋棄那個我愛的男人被出賣被欺騙了現(xiàn)在我孤獨一人孤獨我再也不能夠了!我想殺死自己!” 那個平靜的聲音一句也不抗議,從不反駁,從不作價值的判斷。他說出了昂熱拉剛剛還能承受的話:“您一定經(jīng)歷了許多沉痛” “是” “后來這個男人來了您把您的全部愛情獻給了他他讓您如此大失所望現(xiàn)在出現(xiàn)了一個真空一個可怕的真空” “是是”昂熱拉稍微直起了一點點,還在低聲抽泣。她能比較容易地講話了:“我只有他只有他我認識許多人,非常多由于我的職業(yè)我必須認識和見到非常多的人我必須出席每一場宴會,每一場舞會我必須,您理解嗎?這算是什么生活呢?舞會!宴會!這奢侈而這空虛這伴隨的空虛我過的是什么生活?。俊彼暗馈拔也桓嬖V您,我是誰,住在何處,不然您會報警!” “我起誓,我絕不會那么做我根本不想知道您的名字真的不想您陷入很大的困境和孤獨自殺,這是孤獨最外在的表現(xiàn)形式但您并沒有孤獨到這種程度” “為什么沒有?” “現(xiàn)在有我在我在跟您談話我十分理解您,非常理解您可以相信我。真的,我理解您?!?/br> “真的?” “那當然您交游廣泛您的職業(yè)迫使您這樣您根本無法向那些人講述您內(nèi)心的真實形象一點也不能講您的憂郁,您的苦悶在這些人面前您得扮演一下角色,戴一個面具,愉快,始終愉快就是這么回事,對不對?” “對,”昂熱拉吃驚地說“是這樣我永遠不能永遠不能我永遠不能展示出我的模樣這里的所有人都認為我是戛納最愉快最開心的女人我根本不可以訴苦和抱怨我需要工作啊訂貨誰還會對我的真實生活感興趣?” “我,”牧師緩緩地說“我感興趣。您瞧,您不是孤獨一人” “不,不孤獨” “有很多的人,他們孤獨,被拋棄了,但不像您這么嚴重。總得戴一個面具,總得演戲,太可怕了。在您的情人身邊,在那個男人身邊,您不必這樣” “不那時我可以傾心而談他這個男人知道有關(guān)我的一切??涩F(xiàn)在” “現(xiàn)在我知道一切” “可您不知道我是誰!”昂熱拉喊道。 “這跟事情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咱們相互交談。這才是咱們談話的開始。咱們必須將它繼續(xù)下去。您為什么不來找我?我是地處亞歷山大三世林陰大道旁的俄羅斯東正教小教堂里的牧師。我等您,明天上午咱們再繼續(xù)交談一切?!?/br> “我是新教徒。” “這沒關(guān)系!我等您?!?/br> “我不會來我太不好意思了,非常不好意思” “那您也許后天來,或者您再打電話。我在這里。這時候我總是在這里,上午也在。我在這里等您,請您別忘記這個。請您想想,我理解您。我非常理解您” “這可是我無法相信” “是這樣” “我還是要做!我要跳” “這我很能理解。換成是我,我或許也會那么做” “可這是不是一個罪孽自殺?依您看,根據(jù)您的戒律?” “我不想跟您談罪孽它不存在于像您這樣的情況下咱們談?wù)勀?,談?wù)勎曳浅@斫獾哪?。慢,我隨時都有時間給您” 他跟昂熱拉談了將近兩個小時。電視節(jié)目早就結(jié)束了。熒光屏上黑乎乎的,有黃點在閃跳。電視臺下班了。那個聲音無比善良友好的牧師仍一直在講,現(xiàn)在他對情況已了如指掌,昂熱拉也能流利地講話了。她不再哭,頭腦清醒,威士忌的作用減弱了。 “您來找我吧?!蹦贻p的牧師說。 “我不知道” “不一定在明天。隨便什么時候。請您想想,現(xiàn)在有我在這里。一個您不認識的人。您在他面前不必戴起面具。您可以向他暢所欲言。任何時候,您任何時候都可以來找我。我理解您,完全理解您?!?/br> “謝謝,”昂熱拉說,一下子累得不得了“謝謝”她讓話筒落回叉簧。緊接著她就睡著了,睡得那么深那么沉,一生中還從未有過。她和衣蟋坐在靠背椅里,燈開著,四臺電視機開著,顯示出空空的熒光屏,雨水滴落在平臺上。 30 在尼斯上空陡直降落的飛機的航行燈閃爍著紅白兩色。昂熱拉講完后出現(xiàn)了一陣長長的沉默。她最后說:“當我醒來時,已經(jīng)是早晨九點。我全身的每根骨頭都疼。我的頭難受得要命。” “那您去找那位牧師了嗎?” 她望著我。在客廳照過來的燈光反光下,她的眼睛炯炯有神。 “沒有。” “為什么不?” “我太羞愧了。我從此以后我再也不想自殺了。” “這個男人救了您的性命?!蔽艺f。 “是的?!卑簾崂纫豢谙銠?,重新點燃一支煙。我也是。 “盡管如此” “盡管如此,我永遠不會去找他,也不會給他打電話。我將去這座教堂一趟,它離這兒不遠。”昂熱拉說,目光掠過我身旁“我肯定,聽聲音我就能馬上認出那位年輕的牧師來。那聲音是那么善良。到時候,當我去找他時,我也要讓他認出我來。我打定了主意要去找他,但是要等到”她打住了。 “等到什么?” 她如夢初醒似的望著我。 “什么?” “您說,您要讓這位牧師認出您來,等到等到什么,昂熱拉?” 她端詳著我,好像她從沒見過我似的。 “不,”她說“咱們別再談這個了。我自己不理解。沒人知道這段故事。我為什么向您說起它,羅伯特?為什么?” 我站起來,走向欄桿,俯視停車場。從這上面看果然很高。我突然感覺到昂熱拉在我身旁。 “從這兒下去?!蔽艺f。 “對,”她說“從這兒下去?!?/br> 我試圖用一只胳臂箍住她的肩。她抽身退到一邊。 “不,”她說“請別這樣。” “請您原諒?!?/br> “現(xiàn)在是十一點差十分,十一點鐘有新聞,然后我給帕斯卡勒打電話,”昂熱拉說“那時候她肯定已經(jīng)” 客廳里的電話在響。昂熱拉跑過去拿起來。我望向那能夠致命的深處,夜里的停車場、棕櫚樹和水泥地面的景象將深埋在我的記憶里,只要我活著。 昂熱拉走上平臺。 “是您的,”她說“拉克洛斯?!?/br> 他的聲音比平時更傷感。當我打電話時,昂熱拉在客廳里忙碌。 “我們在酒店里到處找您。最后我想,也許您在黛爾菲婭夫人家里?!?/br> “出什么事了嗎?” “對?!?/br> “什么?” “電話上不好談。您能趕緊過來嗎?” “我行。當然。去您的辦公室?” “來我的辦公室。” “我就來。”我說完就掛上了。 “什么事?”昂熱拉向我走過來問。 “我還不清楚。我得去舊碼頭。請您行行好,安排一下您朋友那兒的舞會好嗎?咱們明早通電話?” “好的,羅伯特?!彼f,開心地笑著。 “現(xiàn)在您又戴上面具了?!蔽艺f。 “對,”她說“面具。我的亞洲人的面孔。如果有什么重要的事,請您今天就給我打電話。我把電話拿到我的床上去。” “可我總不能有可能要幾個小時?!?/br> “沒關(guān)系。您必須打電話給我!” “可是為什么?” “因為事關(guān)您的案子。事關(guān)與您有關(guān)的事情。您為什么來這里。我想掌握情況。跟您有關(guān)的一切。” “昂熱拉” 可她已經(jīng)從我面前走開了,撥了一個號碼?!拔医o您叫輛出租車?!彼f。 當她訂好出租車后,我跟她走向房門?,F(xiàn)在,她又像我最初認識她的時候那樣冷淡、內(nèi)向和不可接近了。她當然沒送我到樓下。她在門口告別。我想吻她的那只手,可是她迅速地抽了回去。這回她沒等我鉆進電梯,屋門就馬上關(guān)上了。 當我走上停車場時,出租車還沒到。我只得等。我從襯衫的胸袋里取出一盒煙。這時我注意到,那里面還塞著一張紙條。我將它取出來,就是那張我寫了“謝謝一切”的紙條。當我打電話時,昂熱拉一定是把這張卡片拿在手里,我想。因為現(xiàn)在有一個詞被畫掉了,她的大而寬的筆跡在那上面寫了另一個詞。我站在大門口的燈光下,點燃一支煙,吐出煙縷,久久地端詳那張卡片。 我寫的是“謝謝一切” 現(xiàn)在,上面寫著“啥也不謝” 31 他躺在實驗室地面上的一個大血洼里,大半個臉都被削掉了。他側(cè)身躺著,臉上缺的那一部分變成了碎骨頭、皮膚、筋和血,大量的血噴濺了一地。他躺在血泊中,血染紅弄臟了他的襯衫、他的褲子、他的頭發(fā)、胳臂和雙手。 我站在那里,盯視著這曾經(jīng)是一個活人的東西。悲傷的路易-拉克洛斯站在我身旁,是他將我領(lǐng)進了這個房間,房里擺滿了工具、煤氣本、化學物質(zhì)、顯微鏡的桌子和貨架。身穿襯衫和褲子的男人們來回走動,給尸體拍照,把石墨撒在桌上、貨架上和工具上,尋找指紋。一共是六個男人。這房間裝著鐵柵,非常熱。我果然沒認出死者,問:“這是誰?” 拉克洛斯問答說:“這是勞倫特-維阿拉?!?/br> “萬能的上帝??!”我說。這位英俊的勞倫特-維阿拉,曾一度是昂熱拉的情人,此后是她的朋友。我的念頭還在昂熱拉身上,我先是想到,她聽到這個消息會有何反應(yīng)。我說:“我中午在‘費利克斯’還碰到過維阿拉?!?/br> “三個小時前我還在跟他一道吃晚飯。”拉克洛斯說。他臉色蒼白,神經(jīng)緊張,嘴角一直叼著煙,卻忘了吸。 “這會是誰干的,怎么干的?” “用一把大口徑的裝有消音器的手槍,從最近處。真正是一槍打在頸部。” “那得是個屬于這屋子的人或者維阿拉認識的人——窗戶裝著柵欄,咱們這是在二樓?!?/br> “是的,”拉克洛斯陰郁地說“這使一切更加糟糕。一定是某個先前還跟維阿拉交談過的人,無論如何是一個熟人?!?/br> “他是怎么進來的——我指的是進這屋子?” “這屋子整夜開著?!崩寺逅拐f。他講話時,嘴角的香煙上下顛動。 “哨兵呢?” “您想到哪兒去了?我對您講過,我們的人手太少。不在執(zhí)勤的都休息,好好睡覺,或者在辦公室里工作。只要認識維阿拉,誰都很容易進來。三刻鐘之前我也進來過,因為我想知道維阿拉的檢查進展如何。是我發(fā)現(xiàn)維阿拉的。我馬上給尼斯的司法警察打了電話,因為此事超出了我們的權(quán)限,這就更加嚴重了。探長雅克-魯瑟爾已經(jīng)到了。他正在審訊什么人,尋找證人。謝天謝地,他帶來了一些警官。” 那些人當中的一個正把尸體翻到一邊,進行檢查。那人灰頭發(fā),戴眼鏡。 “韋農(nóng)大夫,我們戛納的警醫(yī)?!崩寺逅垢嬖V我。韋農(nóng)快樂地向我點點頭,然后拿鑷子在那曾經(jīng)是勞倫特-維阿拉的臉的血糊糊中捅來捅去。就是他曾經(jīng)吻過昂熱拉的嘴。這時,一只大蒼蠅落到那血糊糊上。韋農(nóng)大夫連趕都不趕走它們。他把一只手伸進那血淋淋的頸部,撥動剩余的頭部。 “這兒,乖乖,”他對拉克洛斯說“槍口。很小。撕掉了臉。很明顯是一顆達姆彈。” “維阿拉一定是坐著的,”拉克洛斯解釋道“估計是坐在他的一架儀器旁,兇手站在他身后。維阿拉死得很痛快。他一點兒也沒感覺到——就已經(jīng)完了。我有一天也想這么死去?!?/br> “我原以為達姆彈只適用于步槍?!?/br> “也適用于手槍,乖乖?!表f農(nóng)大夫毫無疑問已經(jīng)做警醫(yī)很久很久了。沒有什么再令他驚訝,沒有什么再令他失望。一個沒有幻想也沒有一點驚駭感覺的人,不管他看到什么,不管他要檢查的是什么。一個怪人?;蛘哌@開心的“乖乖”只是在演戲,在保護韋農(nóng),不讓什么觸動他、影響他和打動他的心? “拿著你的本子到這兒來,乖乖!”韋農(nóng)大夫尖叫道,迅速活潑地向一位助手口授起來。那個年輕人做著速記。 “可怎么會發(fā)生這種事呢?”我問“有動機嗎?” “那當然,”拉克洛斯說“一個很好的動機,可惜?!?/br> “是什么呢?” “您看看那邊的架子。” 我望向架子,那上面上午還放有全部碎片,尤其是那臺定時爆炸器的電線和空殼子,是從游艇上拆下來的?,F(xiàn)在,架子上空空如也。 “不管那是誰,反正他全拿走了?!崩寺逅拐f“不光是材料,還有維阿拉的圖紙。他有幾張。我上午見過它們?,F(xiàn)在全沒了?!?/br> “這可是一大堆東西啊,”我說“而且很沉。” “兇手一定是分兩三次運走的。大概是裝在箱子里。也許是一個人,也許是跟同伙?!?/br> “這是冒險?!?/br> “這當然是冒險。在這里跟我們打交道的是些無所畏懼的人?!崩寺逅拐f“您想想咱們初次見面時我講過的話吧?!?/br> 一個魁梧高大的人走進來。他個子太高了,略躬著身子。他穿一身熱帶西裝,系著領(lǐng)帶。他有著蓬亂濃黑的眉毛,波浪形的白頭發(fā),精神矍鑠的臉上眼睛烏黑。 “這是尼斯司法警察局的雅克-魯瑟爾探長”拉克洛斯為我們作介紹。 魯瑟爾是跟拉克洛斯完全相反的類型——精神抖擻,不折不撓,憤怒、勇敢。 “真他媽的氣人,是不是?” “是。”我說。 “不管是誰,我一定要逮到他?!濒斏獱栒f“臭狗屎,見他媽的鬼。我不在乎是不是富人們卷進了此事,即使全世界都屬于他們!他們沒有權(quán)利以為自己好似碼頭上最窮的流浪漢?!?/br> “可他們這么想。”拉克洛斯說“他們有權(quán),權(quán)力很大?!?/br> “權(quán)力,狗屁!”魯瑟爾說“我跟巴黎通了電話。跟政治警察廳。跟經(jīng)濟警察廳。我讓他們好好行動起來了。派人到這下面來?!?/br> “那我們就要出丑聞了?!崩寺逅拐f。 “那又怎么樣?這里發(fā)生了一場謀殺。假如一切不是假的,不久前還發(fā)生了一起死亡十二人的謀殺。假如我不是個大傻瓜的話,在這些謀殺之間,在他們所有人之間,都有聯(lián)系?!氯A’游艇上那些可憐的船員們,他們只可以駕駛游艇,他們不是億萬富翁,路易,他們貧窮,全有家小,就跟你和我一樣。這一下全家失去了撫養(yǎng)人。如果我這時候還怕惹惱別人,閉嘴不吭聲,那我寧愿受到詛咒您怎么講,先生?” “如果我害怕這里的這些人的話,我也愿受詛咒?!蔽艺f。 “你們!你們不是生活在戛納?!崩寺逅孤曇艉芗毜卣f。魯瑟爾把一只手搭在他肩上。 “維阿拉留下了一位母親?!彼f“她現(xiàn)在能拿一份退休金。你知道這份退休金有多高。想想維阿拉的母親吧,路易。你想想,假如那是你的母親。” 這個矮小、可憐的人身上發(fā)生了一種奇怪的變化。他的身軀直起來,疲倦的眼睛睜大了。當他講話時,話里透出那強抑下去的屈辱和數(shù)十年的仇恨。他說:“你講得對,雅克。我是個膽小的豬,這么長時間,總這么膽小。可現(xiàn)在我不再是這樣了。誰干了此事,他就得償還?!崩寺逅固ь^望向魯瑟爾“謝謝你這么跟我講話?!?/br> “好了,我的老家伙。”魯瑟爾說。 一個警官走進來,問:“這里有位盧卡斯先生嗎?” “是的,”我說“什么事?” “‘莊嚴’酒店打來了電話。那里有您的兩封緊急電報。如果可以的話,請您趕緊過去。” “我們這里現(xiàn)在用不上您。”魯瑟爾說“如果您想走的話” “我必須走。那是我的上司?!?/br> “明白。估計這事現(xiàn)在鬧大了。”魯瑟爾說。 此時我們都還不知道,他說得多么正確。 32 兩封電報是古斯塔夫-勃蘭登伯格發(fā)來的。我請求夜班門衛(wèi)從門衛(wèi)的保險箱里把我的保險箱鑰匙給我,取出密碼簿,在空蕩蕩的大廳里坐下來譯電報。頭一封電報要求我乘星期天的早班飛機回杜塞爾多夫,到達后立即去勃蘭登伯格的辦公室報到。第二封電報內(nèi)容是:想盡一切辦法保護知情人和物證。 我又看了看。 這份電報是十九點四十五分發(fā)出的。我想,如果我呆在酒店里讀到了它,維阿拉也許還活著。隨后我考慮:我們能如何保護他?不是保護他,我想,而是保護物證。勃蘭登伯格又是從哪兒對一切了如指掌的? 我燒掉電報,讓燒焦的紙屑落在煙灰缸里,再把它搗碎,然后把密碼簿放進我的保險箱,又從里面取出我的護照和全部的錢,對門衛(wèi)說,我明天得飛往杜塞爾多夫,但我想保留我的房間。 “已經(jīng)全辦妥了,先生。給您保留那間房,您很快就會回到這里來?!?/br> “您是從哪兒知道的?” “我們同樣也收到了一封電報?!彼岩粋€小本子遞給我“這是您的飛機票,先生。我們按要求在法航的飛機上訂了個座位。它于九點從尼斯起飛。您飛經(jīng)巴黎,十二點二十五分到達杜塞爾多夫。我們把一切全轉(zhuǎn)到您的賬上?!?/br> 我向他道謝,放回保險箱的鑰匙,看著他將它鎖好。然后我坐電梯上樓去我的房間,脫去衣服,冷熱交替沖了個澡。房里堆著許多盒子——我的西服、襯衫和褲子已送到了。我一絲不掛地全打開,把衣服收起來。我把米色的輕便西服放在外面,還有一條昂熱拉選的領(lǐng)帶。我要穿它們上飛機。我裸身躺上床,試圖睡覺,但是我又清醒異常,就打開床頭的小收音機。一個軟綿綿的女人聲音在唱:“這是一出完美的戲?!蔽矣株P(guān)掉?,F(xiàn)在是兩點二十分,我看看手表,夜里我老是把它重新戴上。電話響起來了。 是昂熱拉打來的。 “我剛才打過電話,可是您不在。什么出什么事了,羅伯特?是什么嚴重的事嗎?” “對,”我說“一件非常嚴重的事。” “什么事?” 我告訴了她。 一陣長長的沉默。我想,我很想知道她講的第一句話會是什么。她終于輕聲說道:“他是個好人。從那時起,我們就只是朋友,但是真正的朋友。我為他的死傷心。他是那么愛他的母親。我明天就去看他的母親,照顧她?,F(xiàn)在她可是孤苦伶仃了?!?/br> “您打電話來有什么事?”我問。 “因為——生活總是在繼續(xù),可怕,對不對?我想說,我的女朋友帕斯卡勒很愿意為所有這些人安排一次晚餐。后天八點。您看合適嗎?” “非常合適!您等等。我明天——今天——得飛往杜塞爾多夫?!?/br> “多久?”我的天,她立馬就這么問了!我心想,感到我的心在怦怦跳動。 “我不知道。不會長。如果長過后天,我會及時打電話談吃飯的事。但是我希望,到那時我已經(jīng)回來了。我迫切希望。” “您去杜塞爾多夫是因為維阿拉之死嗎?” “這也是一個原因。” “您的飛機何時起飛?” “九點十五分從尼斯起飛?!?/br> “那我八點在酒店門外接您?!?/br> “不用!就剩五個半小時了!不,我叫輛出租車。” “您別叫出租車。我八點到。晚安,羅伯特。” “晚安,昂熱拉,多謝?!蔽艺f,掛上了聽筒。 但這一夜再也不會安寧了。 我穿上一件晨服,走到房間的陽臺上,坐下來,吸煙,一根接一根地吸。我太激動了,無法入睡。從四點半起,海上的天空將會亮起來,色彩瞬息萬變。十字架路上和酒店里都萬籟俱寂。四點四十五分電話又響了。又是昂熱拉。 “您睡不著,對不對,羅伯特?” “睡不著。” “我也睡不著?!?/br> “可憐的維阿拉?!?/br> “不僅僅是可憐的維阿拉,”她說“這您也非常清楚?!?/br> “是的,”我說“我非常清楚?!?/br> “我打電話時,您正在干什么?” “我坐在陽臺上仰望天空,它正在變亮?!?/br> “我也正在做同樣的事。我坐在平臺上,望著天空。您的電話線也很長嗎?” “相當長?!?/br> “那您拿起電話,回到陽臺上去,再去仰望天空?!?/br> 我依言而行。 “您坐著嗎?” “對?!?/br> “現(xiàn)在咱們倆都在仰望天空?!卑簾崂f。 “對?!蔽艺f。說完我沉默不語。聽筒里有沙沙聲。天空先是灰蒙蒙的,后來變成沙灰色,現(xiàn)在正由赭紅色變成棕色、蘋果綠色,然后變成越來越強烈的金黃色。盤旋的十字架路旁的白房子在這金光中熠熠生輝。我們就這么呆坐了一段時間,我的聽筒放在耳朵上,昂熱拉也這么呆坐著,她的聽筒放在耳朵上。沒有人講一句話。后來,一輪血紅的太陽從海里噴薄而出。 “那就八點見?!卑簾崂f,說完就掛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