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節(jié)
55 牛排煎焦了。 我們坐在客廳里一張臨時鋪上臺布的桌子旁,吃著色拉、火腿和花式面包,那種長棍白面包,喝玫瑰紅葡萄酒。電視里播放的第一次晚間新聞我們也錯過了。昂熱拉開著大電視機,但沒有聲音。飯后我?guī)椭岩磺卸际帐盎貜N房。昂熱拉認(rèn)為,我們還能再喝下一瓶香檳。我們喝得非常慢,我給昂熱拉講我的工作。她告訴我,赫爾曼之死和基爾伍德的被殺雖然成了全城人的話題,戛納云集著律師、外國警官和不知哪個部的高級官員,但對外卻盡量淡化這件事。她介紹我在特拉博家相遇的那些人都還在這里。昂熱拉說,她聽說,他們經(jīng)常單獨或一起約會澤貝格。昂熱拉收到了新的訂單。我們走進(jìn)她的畫室,她驕傲地指給我看,她多么勤奮。 又到客廳后,她說:“羅伯特,我有個打算。今天我還想做它?,F(xiàn)在我真的想做它?!?/br> “什么?” “我屬于你。你屬于我。你有權(quán)知道我過的是一種什么生活?!?/br> “安靜?!?/br> “不,我不想安靜。我的生活中當(dāng)然有過別的男人?!?/br> “當(dāng)然。請別講,昂熱拉!” “讓我講!沒有人像你,這我不是直到今天才知道的。當(dāng)你頭一回走進(jìn)這兒來時,我就知道了。” “穿著裁剪很糟的西服,筋疲力盡,垂頭喪氣?!?/br> “是的,”昂熱拉說“所有這一切,羅伯特,所有這一切。我知道:這是那個我會愛上的男人,愛得勝過前面任何人。因此,我不想有什么秘密瞞著你。在在這個下午之后不想有。不是大批的男人,我還是比較穩(wěn)定的,但我當(dāng)然也不是尼姑。我全講給你聽。” “不,”我說“你什么也別對我講。你生命中的過去,我不感興趣。我不想知道。那沒有意義。咱們那時候相互不認(rèn)識啊。我們不懂我們有一天會相識。從前的一切,統(tǒng)統(tǒng)不算數(shù)。忘記它吧。” 她良久無語,注視著我,她的嘴唇在顫抖。 “哎呀,羅伯特,”她說“羅伯特從沒有,從沒有,我從沒有想過我能這樣愛?!?/br> “我也沒想過?!?/br> “你教會了我這樣愛,”昂熱拉說“因此我要感謝你?!彼轿业南ド希﹃业哪?,撫摸我的頭發(fā)。 “我也一樣?!蔽艺f。 “什么也不能再分開我們?!?/br> “對,昂熱拉,什么也不能。” “只有只有那件事?!彼Y(jié)結(jié)巴巴地說。 這又是我們倆今天都已經(jīng)想到過一次的死亡,它又來了。 “安靜?!蔽艺埱蟮馈?/br> 可是她不肯安靜。 “如果如果咱們有一個必須走,那么另一個很快就會跟上,對不對?因為沒有了另一位,咱們當(dāng)中誰也不能再活。是這樣嗎,羅伯特?” “是的,昂熱拉,是這樣?!?/br> 她站起來,走向一本書,它放在一張小桌子上。我在我的報告一開始寫到過,我忘記了這本書的作者是誰。一個美國人,這我知道,因為昂熱拉告訴過我。她繼續(xù)講:“這是那些詩的德文譯本。我發(fā)現(xiàn)了一首,最近幾天我一遍又一遍地讀它?!彼缴嘲l(fā)上,戴上她的斯特拉斯眼鏡,一絲不掛,只戴著眼鏡和鉆石耳環(huán),朗讀這首詩:“擺脫了瘋狂的生活欲望,擺脫了恐懼和希望,感謝上帝——不管你的上帝是誰:每個生命都有一個結(jié)束。沒有哪個死者能夠回返,最疲憊的河流也終有一天能找到通向大海的路途?!?/br> 她取下眼鏡,放下書。 我說;“你為什么讀這種東西,昂熱拉?為什么?” “安靜,”她說“安靜,親愛的。因為我現(xiàn)在想生活,非常想生活!就為了這。因此我當(dāng)然也想想那件事我,覺得這首詩太美了,鼓舞人心。如果有上帝,我要更好地愛你在那之后?!?/br> 我看到表上已經(jīng)是凌晨零點三十分了。我們又錯過了電視里的晚間新聞。在我們身子下面,那下面的水面和陸地上有無數(shù)的燈光在閃爍,白色的和彩色的。 許多的燈光。 56 零點三十分——但我們還沒睡覺。我們繼續(xù)放唱片,煙吸得太多,酒喝得太多。昂熱拉把一盞三個燭架的燈座放到桌子,關(guān)掉電燈。于是我們坐在燭光下聽音樂。我們同坐在沙發(fā)上,挨得緊緊的,我們的胳臂摟著對方的肩。燭火低聲地閃跳著,投下奇幻的影子。 昂熱拉突然在我的懷里睡著了,我好長時間根本沒注意到。她呼吸得那么平靜。我任憑她睡去,靜聽著她的呼吸和拉赫馬尼諾夫的音樂,輕聲祈禱。大約一小時后昂熱拉醒了。 “你沒叫醒我!”她充滿責(zé)備地喊道。 “沒有,”我說“我端詳你的臉來著。它是如此的美艷。你在睡覺時更美。我不想瀆神,昂熱拉,你的臉——它美得就像圣母的臉。我有一天要在你睡覺時給你拍一張照片,讓你看看,你看上去多美,無比安詳。” 這是事實:我在哪里都沒見過昂熱拉放松的臉上這么多的安詳。 “可你不該讓我睡!”她喊道“你得叫醒我!你向我保證!” “我保證。如果有一天我睡著了,那你就叫醒我?!?/br> “對。” “咱們不可以睡得太多?!蔽艺f“咱們睡時,彼此聽不到對方,看不到對方,也感覺不到對方。” “咱們確實只能少睡。”昂熱拉說。 “睡覺,這就像死了一樣?!蔽艺f。死——又來了!這到底是怎么回事?“人們對待他們的時間,就好像它是永恒的生命似的。”我的左腳開始輕輕地疼起來。 “可是沒有人知道,”我說“他還能有多少時間——一年,五年,一分鐘?!?/br> “對,羅伯特,對羅伯特?” “我的心肝?” “上床去吧。我是如此渴望?!?/br> 于是我們上床,再一次做ài。然后,我們繼續(xù)抽煙喝酒。到最后昂熱拉已幾乎講不出話來了。我站起身,把玻璃門往旁邊推一點,好放進(jìn)清新的空氣,然后走回到昂熱拉身邊。 “抱住我,”她說“咱們要抱著睡,永遠(yuǎn)這樣,好嗎?”我?guī)缀趼牪欢脑捔耍v話時舌頭那么沉。 我抱住她,她就這樣睡著了,柔弱的臉上掛著一種神秘的微笑,我們的身體是一體。我還醒著,凝視著昂熱拉的臉,我被深深地感動了。我終于抽出胳臂,撐在一只肘上,又吸了一支煙,因為我太清醒了,睡不著覺。鐵軌介于大海和城市之間,我一整夜都聽著車輪滾滾。我現(xiàn)在也聽到它。天早就亮了,我透過窗縫俯瞰蘇醒的城市和無垠的大海,觀察那迅速變幻的色彩。然后我又端詳昂熱拉的臉。它真的讓我想起一位圣母的臉。我無法把目光從它上面移開。 底下,在海邊,我聽到火車輪滾滾向前。 57 當(dāng)我起身走進(jìn)浴室時,昂熱拉睡得很沉。我穿上衣服,在一張紙條上寫道:“我十點鐘再回來。我愛你——羅伯特?!蔽野涯羌垪l放在床頭柜上,放在晶體管收音機旁邊。我來到客廳里,打電話,又叫了輛出租車,讓它送我去“莊嚴(yán)”酒店。那個把房間鑰匙交給我的門衛(wèi)友好地微笑著,沒有因為我在店外過夜雨露出一絲責(zé)備的神色。沒有我的信件。 我上樓去我的房間,沖澡刮胡子,又穿上了白涼鞋和白褲子、藍(lán)襯衫——所有這些東西都是昂熱拉幫我買的,就好像已是多年以前似的。我要了茶,吃早飯,等到九點。然后我離開酒店,一直走到凡-克萊芙和阿爾佩爾斯的分店。凱馬爾先生和一個職員正在等我。我預(yù)先給凱馬爾打過電話,問今天星期天能不能破例為我打開他的店門。他當(dāng)場就同意了?,F(xiàn)在他打開玻璃門,見到我很高興。我把我的法郎帶在身邊,告訴他,我想買一只結(jié)婚戒指。 “一只結(jié)婚戒指嗎,盧卡斯先生?” “對。您為什么問?” “我們也有訂婚戒指。在法國,如果買得起的話,人們訂婚時就送一只帶金鉆石的戒指。而結(jié)婚戒指” “不是訂婚戒指,”我說“一只結(jié)婚戒指。” “當(dāng)然,先生?!彼c頭,滿面喜色,讓那個職員把一個鋪著藍(lán)色絨布的托盤拿出來挑選。 “戒指要多大的呢?”他問。 “這么大?!蔽艺f,從袋子里取出昂熱拉的一只戒指。這是我從她的床頭柜上拿的。凱馬爾測量,發(fā)現(xiàn)這樣大小的戒指有現(xiàn)貨。我最喜歡的一只戒指,它上面像斜切棍式面包似的鑲滿了寶石,價值兩萬法郎。 凱馬爾親手包裝好這只戒指,然后幫我叫了一輛出租車。我坐車回“克洛帕特拉豪華住宅區(qū)”我已帶上了門鑰匙,以防我回來時昂熱拉仍在睡。她已經(jīng)起床了,坐在平臺上,從一個很大的杯子里喝著黑咖啡。 “羅伯特!”她跳起身來“你上哪兒去了?我害怕死了!” “我給你留了張字條。” “但我還是害怕——醒來后,床上你的位置空了。那張字條我沒能當(dāng)即看到。你上哪兒去了?” “閉上眼睛。” 她順從地照辦了。 我從盒子里拿出戒指。 “把你的左手給我?!?/br> 她依言而行。我把戒指戴到她的一只手指上。 “我可以看看嗎?” “可以?!?/br> 她睜開眼,盯著戒指,它的鉆石五彩繽紛地閃爍。 她低語道:“羅伯特” 我說:“真是瘋了,我知道。我還是有婦之夫,卻送給你結(jié)婚戒指。但這也不是發(fā)瘋,因為你是我要娶的那個女人,你是我的妻子?!?/br> “而你是我的丈夫?!卑簾崂f“我謝謝你,羅伯特。我太感謝你了。這戒指這是一切的保證,對不對?” “是保證,對。”我說。 客廳里的電話響起來。 58 塔樓很細(xì)很高,看上去像是一架垂直的巨形吊車。塔樓頂上,四周裝有強大的探照燈,它們夜里照亮火車貨站四周。塔樓孤零零地坐落在一個水泥廣場中央。室內(nèi)的一名警察把他的武器的槍管迅速伸出那上面的窗口,一梭子彈從一支沖鋒槍里射出來。子彈打在一座房子二樓緊閉的窗戶上,它位于火車站對門一條凄冷的街上?;疖囌鹃T外只有兩座房子和一棵落滿灰塵的棕櫚樹。一座房子涂成了粉紅色,另一座淡綠色。兩座房子的涂料都剝落了,它們都是二層小樓,破敗不堪。再沒有其他住人的房子了。 在關(guān)閉的窗戶后面有人在動。警察的子彈很快就受到了還擊。我看到一支沖鋒槍的槍口從一扇窗戶的角落里開火,它位于那扇窗已打爛的窗戶旁邊。第二扇窗戶打開了。無法看清射手。他不僅僅是朝塔樓里的警察射擊,還掃射整個火車站一帶,掃射車廂和鐵軌。警察們蹲在許多車廂后面,一個個端著沖鋒槍。我像只兔子似的從一輛貨車廂跳向另一輛貨車廂。當(dāng)我趕到時,子彈從我身旁呼嘯飛過。二樓的那個人就好像是個嗜殺狂。 整個這一帶都被警察和巡邏車封鎖了。好奇者擠在封鎖帶后面——漁夫、老人、孩子和賣魚網(wǎng)的女人們。一個貧民區(qū)的可憐的人們。直等我向一位高級警官報了我的名字,說路易-拉克洛斯打電話請我到這兒來,我才被放過了封鎖線。這個警官知道我的名字。拉克洛斯告訴過他,他用手指著鐵軌上的一輛貨車廂,拉克洛斯蹲在那后面,可我無法看見他。當(dāng)我奔跑時,我怕得要命,但是我不停地跑,塔樓里的那個警察掩護(hù)我。他向皮爾-塞馬德街上二樓那個人的房子猛烈掃射,掃射那上面的窗戶。到處都是警察。長長的、悲哀的車站上擠滿了他們。他們緊貼房子站著,房子里肯定已經(jīng)有其他警察了。他們一個個全副武裝,頭戴鋼盔。丑陋的皮爾-塞馬德街北起弗朗西斯-圖奈爾街,向南幾乎是筆直地通到米迪林陰大道,那后面就是大海。正如所講,皮爾-塞馬德街東側(cè)只有幾座房子、左邊是開闊地帶,馬康迪斯碼頭就坐落在那里,有許多軌道和貨倉。這個貨車站是我所見過的最丑陋、最落后的車站。米迪林陰大道緊靠在它后面延伸,也許只相隔一百米就是大海了。可這兒卻一切都是臟兮兮的,包括棕櫚樹的棕櫚葉。 我到達(dá)了那個警官給我指的那節(jié)車廂,在那里也看到了那個矮個子路易-拉克洛斯。他像往常一樣身著便服,同樣也拿著一支沖鋒槍。 “早上好。”他說,聲音和舉止令我驚愕。這不再是那個膽戰(zhàn)心驚、縮手縮腳的官員了。這是一個怒不可遏、堅定不移的男人?!澳鷽]有武器?” “沒有。” “這些傻瓜!他們?yōu)槭裁礇]給您一支武器?我們不是在這里扮演印第安人。” 當(dāng)我們講話時,槍聲響了,或者那是連發(fā)射擊。窗玻璃炸裂,女人們尖叫,男人們咆哮,交織在一起。 “這里是怎么回事?”我問。 “我在電話里就對您講過,我們還不能肯定,我們警方的線人告訴我們的那些阿爾及利亞人當(dāng)中誰最可疑。我們想盡可能謹(jǐn)慎。謹(jǐn)慎,見鬼!”他一口吐在軌道旁的塵土里。他的西服跟我的褲子一樣臟。我們倆都在淌汗。太陽無情地烘烤著?!敖裉彀它c,中心分局的刑警們開始在房子里搜查那些阿爾及利亞人。他們總是兩人一組,都持有搜查令。來到這里的那兩位摁響了二樓這個該死的阿爾及利亞人家的門鈴。那個阿爾及利亞人——他叫阿爾戈——在家里。他不肯開門。我們的人說,是警察。阿爾戈聽后就失去控制了。他開始吼叫?!?/br> “叫什么?” “他一句話也不相信,說他們絕對不是警察,他不想就這么被人干掉。叫完他就端起他的沖鋒槍從關(guān)閉的門后面射擊,射中了一個人的腹部。這條該死的狗!”拉克洛斯又吐了一口痰。他一定在二樓的窗戶里看到了什么,因為這時他揚起了他的沖鋒槍掃射。“什么也沒有。”他后來說。 “那個警官怎么樣了?” “送醫(yī)院。立即開刀?!?/br> “他會活下來嗎?” “但愿。他們還在開刀。反正,警方已為此全部出動。我們能動用的一切全調(diào)到這兒來了。魯瑟爾也在這里,在冷藏車廂后面,您看不見他?!?/br> 我無法看見他,但緊接著一只麥克風(fēng)里傳出了他的聲音:“阿爾戈!阿爾戈!你聽著!我們現(xiàn)在已忍無可忍了!這房子被包圍了!你絕不會活著逃出這兒!你放棄吧!警察站在你門口的樓梯間里!你已經(jīng)打死了一個人!你還想罪上加罪嗎?請你把你的沖鋒槍從窗戶里扔出來,雙手舉在頭上,從房子里出來!” 那聲音回響在太陽烘曬的火車站上空。回答魯瑟爾喊話的是從第二扇窗戶里又射出一個連射。 我看到,拉克洛斯身邊帶著個對講機。天線抽了出來。他讓對講機的麥克風(fēng)對著嘴說:“塔樓里的萊托,您聽到我的話嗎?” “聽見?!睂χv機里回答說。 “現(xiàn)在用催淚彈,朝窗戶里射?!?/br> “好?!?/br> 我一只手撐到枕木上,又迅速縮回來,因為我燙了手,枕木太燙了。汗滴從拉克洛斯和我的臉上滾落。我的襯衫粘在身上。塔樓上傳出一種比槍聲小得多的聲響,連續(xù)三下。我看到,被打爛的窗戶里驟然冒出白色的濃煙。霎時間幽靈一般寂靜。一分鐘。兩分鐘。這時拉克洛斯的對講機里傳出來另一個聲音: “他投降了,探長。” 魯瑟爾的聲音:“小心。別給我打死他。我還需要他。他要是開槍,你們也開槍,但別打死他。” “明白,頭兒?!笔迕腱o謐?!八蜷_門了?!笔腱o謐?!八鰜砹?,雙手抱頭。我們逮住他了,頭兒。我們捉住他了!” “走,您跟我來?!崩寺逅拐f。他在我前頭跑出去,橫穿鐵軌,跑向皮爾-塞馬德街。我絆在一根枕木上,跌倒了,手劃破了,血淋淋的。我跳起身,落后老大一截地跟在拉克洛斯身后跑。我們好不容易擠過圍觀的密集的人群。我的腳這回一點不痛,這讓我感到像是個奇跡。封鎖的警察們放我們過去。當(dāng)我們跑向房門口時,我看到了魯瑟爾,他從另一個方向來。他沖我點頭,懷抱一支沖鋒槍。三個警察從大門口走出來,手端武器。后面走出來一個男人,穿著褲子,襯衫罩在褲子外面,雙手背剪在身后。他臉色憔悴,膚色很深,小胡子,黑頭發(fā),舉止非常瘋狂。兩名警察不是領(lǐng)著他,而是拖著他。 “讓我活命!讓我活命!你們這些狗,別害死我!”阿爾戈叫道,像瞎子似的跌跌撞撞。他眼睛通紅,眼淚簌簌地淌出來。他一邊喊一邊咳嗽,嗆得透不過氣來。他一定是中了催淚彈。拖著他的那些人將他推進(jìn)一輛警車。魯瑟爾大步跑向他們,在阿爾戈后面跳進(jìn)了那輛車,警笛長嚎。司機魯莽地發(fā)動了車子。人們嚇壞了,跳回去,讓開了路。 “那邊是我的車?!崩寺逅拐f。 我繼續(xù)跟在他身后跑,氣喘吁吁,全身淌汗。今天熱得要命。 59 兩個小時之后。 我們在中心分局的一間審訊室里,魯瑟爾、拉克洛斯、兩名警官、我和阿爾戈。阿爾戈坐在房間中央的一張椅子上。我們其他人都圍著他站著。一位醫(yī)生給這個阿爾及利亞人注射了一針鎮(zhèn)定劑,為他的眼睛和他的喉嚨注射了一點藥。然后,他們讓此人在一間囚室里躺了一小時,直到醫(yī)生說,阿爾戈可以受審了。在這期間我試著跟住在“卡爾頓”酒店的克斯勒聯(lián)系,可是他不在酒店,也沒留下消息到哪里能找到他。我讓轉(zhuǎn)告他跟中心分局聯(lián)系。 魯瑟爾、拉克洛斯和那兩位警官一起審訊。問題向阿爾戈接二連三提出,他沒有時間好好地喘口氣。他仍然穿著褲子和襯衫,光著腳,他的臉上肌rou顫動。剛才,他用他的口音很重的法語又講了一遍他已經(jīng)說了十幾遍的話:“我不相信今天來找我的那些人是警察,所以我開了槍?!?/br> “為什么?” “因為我不想被隨便什么人開槍打死?!?/br> “被誰?” “被那些人!” “誰是‘那些人’?” 我注意到,阿爾戈已經(jīng)在全身顫抖。同時,他跟我們大家一樣也在淌汗。一只大電風(fēng)扇轉(zhuǎn)動不停。室內(nèi)空氣惡濁。阿爾戈不回答。他發(fā)炎的眼睛里又流出淚水來。 “回答,你這混蛋!”魯瑟爾吼道。 “我我不能”阿爾戈低聲抽泣道。我這期間已經(jīng)了解到,他名叫尤瑟夫。尤瑟夫-阿爾戈,三十五歲,倉庫管理員,未婚。 “你不想說!” “不是,不是,不是!我不能講!” 對話進(jìn)行得像車站內(nèi)噠噠的沖鋒槍掃射一樣迅速。他們不給阿爾戈時間。他們不懂同情。他開槍打得他們的一位戰(zhàn)友生命垂危。 “你為什么不能講?”拉克洛斯吼道。 “害怕害怕我要是講了,他們會殺死我。他們肯定會殺死我自從游艇爆炸之后,后來,尤其是那個美國人被害之后,我睡不著覺,吃不好飯,真不是人過的日子。他們對我講,他提到了博卡的一個阿爾及利亞人,一切都是從他開始的?!?/br> “誰告訴你的?” “記不得了。一家快餐店的什么人?!?/br> “說謊!” “我沒說謊!我真的記不得了” “你肯定知道!” “多天來我一直生活在死亡的恐懼之中我知道他們會來干掉我他們必須干掉我他們必須這么做,那些豬因此我神經(jīng)失?!?/br> “他們?yōu)槭裁幢仨??”拉克洛斯問。他抓住阿爾戈的下巴,逼視著他的臉。“為什么,尤瑟夫?為什么他們得干掉你?混蛋,回答?/br> “因為他們怕我亂說。我不會亂說的,肯定不會??涩F(xiàn)在” “現(xiàn)在你得講,哪怕這是你做的最后一件事?!濒斏獱栒f“不管怎樣,你反正是完了。如果你打中腹部的那個人死掉,你就只能祈禱了,而祈禱也幫不了你。那就輪到你倒霉了!” “可我沒想我根本不知道他不能死!”尤瑟夫-阿爾戈絕望地喊道“我沒想這樣!” “沒想!可是你干了?!?/br> “我要是什么也不講,那個腹部中彈者會讓我受到最重的懲罰?!卑柛暾f,聲音突然變得輕細(xì)鎮(zhèn)靜“我要是講了什么,他們就會干掉我?!?/br> “只要你在監(jiān)獄里,沒人能干掉你?!濒斏獱栒f。 “有的,他們會的!他們在哪兒都能殺死你。他們到處有人。他們什么都能。沒有什么他們做不到的?!?/br> “如果你把你知道的告訴我們,你在你的囚室里將日夜受到看護(hù)。我們時刻派人監(jiān)視你。這我向你保證。如果你繼續(xù)閉著嘴,不立即講出來,我們就把你關(guān)起來,不再管你,那或許就真會發(fā)生什么事了。反正那兒有足夠多的犯人??赡苷l有一把斧頭,或者兩個人用一根繩子,在你睡覺或者去撒尿時” “請您別講了!”阿爾及利亞人叫道“請您別講了!別” “這就好聽點了,”魯瑟爾說,由于他個子高大,他始終得向阿爾戈深深地彎下腰來?!澳阋俨恢v,我們就關(guān)你進(jìn)去,那你就得翹辮子啦。你聽明白了嗎?” 阿爾及利亞人點頭。 “怎么樣?” “我講?!庇壬?阿爾戈說。 60 審訊室里,辦公桌上的錄音機磁帶在轉(zhuǎn)動。阿爾戈不停地咳嗽作嘔,說:“有人來找我我先前從沒見過那個人知道我在火車站工作,當(dāng)倉庫保管員。在一個倉庫里剛好保管著炸藥,是炸艾斯特萊爾山用的。一大堆炸藥——要我?guī)椭ㄋ?。我也有錢拿,很多錢?!?/br> “因此你就弄了炸藥?”魯瑟爾問。 “那么多錢。我窮。我想結(jié)束火車站上的這份鬼工作,終于干點別的。那么多錢?!?/br> “多少?” “十萬法郎。新法郎。答應(yīng)一旦我弄到了炸藥就付給我,因此我偷了它。非常困難,因為所有的箱子都封存登記過。我還叫了一個伙伴一起干??墒撬辉谶@里了,他早就走了。我不知道他藏在哪里。弄到箱子后,我給了他兩萬?!?/br> “好。這么說你偷了一箱。” “跟一位伙伴一起。” “交出去了。” “對?!?/br> “什么時候?” “五月五號。那是個星期五,那一天我拿到了我的周薪,因此我記得?!?/br> “那個人第一次找你是什么時候?” “兩天之前,五月三號。我呆在囚室里肯定有人保護(hù)嗎?” “肯定,如果你繼續(xù)講下去的話。否則沒有。” “我在講我在講啊”“你以為,那個人用那炸藥干什么?” “我不懂?!?/br> “尤瑟夫,別這樣對我們,行不行?”拉克洛斯說。這位變得令人不敢相信的小個子拉克洛斯,他的聲音聽上去咄咄逼人。“赫爾曼的游艇飛上了天。你自己講的,通過一次炸藥爆炸。那是你的炸藥!” “不不” “不要再講‘不’!你知道,那是你的炸藥!裝在一臺定時爆炸器里!那也是你提供的嗎?” “不是!”“只提供了部分?” “不!不!” “組裝了小巧玲瓏的定時爆炸器——是你做的嗎?” “不!我發(fā)誓,我只搞了炸藥!” “你還發(fā)誓!” “這是事實!處于這樣的處境,現(xiàn)在我干嗎還不講全部事實?” “因為你是一個流氓、惡棍、小偷和罪犯,這下尿褲子啦?!?/br> “就是。正因為我現(xiàn)在嚇得尿褲子,我才全都講出來。我向您和盤托出,警官先生!” “那好吧,你只提供了炸藥?!?/br> “只有炸藥,我發(fā)” “閉嘴。拿到了酬金?!?/br> “對,我拿到了。” “那就是另外有人組裝了這臺定時爆炸器。” “肯定是的。” “好吧,現(xiàn)在告訴我們,買走你的炸藥的那個人叫什么?!?/br> “我不知道?!?/br> “當(dāng)然不知道?!?/br> “真的不知道!您想到哪兒去啦?那個人怎么會告訴我叫什么名字?” 一部電話在響。 拉克洛斯拿起來接聽。他只簡短地講了幾句就掛上了。他看上去松了一口氣。 “醫(yī)院打來的,”他說“手術(shù)結(jié)束了。如果現(xiàn)在不出現(xiàn)并發(fā)癥的話,那個人就活過來了。” 阿爾戈跪下來。 “我感謝你,真主,我感謝你!”他喊道。 “住嘴!”拉克洛斯一把拉起阿爾戈。他又重重地坐到椅子上?!皠e演戲了。你的運氣比理智大,你這臟貨!” “他活下來了他活下來了?!卑柛赅卣f“我不是兇手,我沒有殺死他” “停下來,你聽到了嗎?等一等!咱們還沒說完。如果你不知道那人叫什么,那么,他長什么樣呢?” 阿爾戈顫抖著說:“那根本不是男人?!?/br> “什么?”魯瑟爾幾乎是耳語地說。 “那根本不是男人,是個女人?!?/br> “一個女人?” “對!對!一個女人!” “你當(dāng)然也不知道她叫什么?!?/br> “當(dāng)然不知道?!?/br> “那你就說說她的長相??煺f!要你說說她的長相!” “這很難。”阿爾戈說“我們碰頭時總是在夜里。她不是本地人,這是肯定的?!?/br> “不是本地人?你怎么知道的?” “她的法語。她帶有非常重的口音。我當(dāng)時就想到,她根本不是個法國女人?!?/br> “那么她來自哪里呢?” “來自意大利。我那里有朋友,他們這樣講話。也許是米蘭或者熱那亞。還還有她的相貌她很高大健壯,比我健壯得多我說的是真話,神圣的真話!她像個男人一樣強壯有力——而且” “而且什么?”魯瑟爾低聲問。 “當(dāng)時太奇怪了當(dāng)我跟她講話時,我老是忍不住想起我的母親” “為什么想你的母親?” “因為這個女人就像一個母親,所有的母親。她有某種母性的東西,您明白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