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嘉西心有余悸，她沒有經(jīng)驗，也不知道老年人會面臨怎么樣的居家風(fēng)險，但這回是真真切切讓她體驗了一把后怕的感覺。

    想起兩人爭執(zhí)時陳森的那句“你不懂”，鄭嘉西現(xiàn)在終于可以說，她是真的有點“懂了”。

    “醫(yī)生說這樣的骨折很危險，需要手術(shù)?！?/br>
    “嗯，已經(jīng)在排期了，別擔(dān)心?！?/br>
    “郜云的醫(yī)院行不行，要不轉(zhuǎn)去頤州治療吧？”

    陳森偏頭看她，這張巴掌大的臉沒有一絲血色，眼底積滿暗沉，思緒也在發(fā)散，分明是在強撐精神。

    他沒有正面回答，而是突然道：“再去休息一下?！?/br>
    鄭嘉西垂眸，睫毛翕動，薄薄的眼皮底下瞳仁微轉(zhuǎn)，好像在尋找一個可以專注的焦點。

    “坐過來點。”她拍拍腿邊的沙發(fā)坐墊，“我的故事，還得繼續(xù)聽吧?！?/br>
    ……

    強忍著不適，鄭嘉西不動聲色地再次進入那個帶給她無數(shù)噩夢的家庭，想要弄清真相，她必須找到最快的切入點，而杜馮青就是她觀察的第一個對象。

    這位后媽只大她八歲，在風(fēng)華正茂的年紀(jì)嫁給了鄭盧斌，歌頌的“真愛”之下是人人都心知肚明的原因，連唏噓都不必，再見面時她已挺著圓潤孕肚，舉手投足間的自滿與驕矜更勝往日。

    這也是鄭嘉西最為驚訝也最難理解的地方，鄭盧斌求子心切，為續(xù)“香火”什么方法都試過，只可惜多年來從未如愿，她讓白勇杰調(diào)出鄭盧斌歷年的體檢報告，這一看才覺得事情變得有趣起來。

    一個已經(jīng)喪失生育能力的人突然又行了，是病愈還是其他情況不得而知。

    而且鄭嘉西慢慢發(fā)現(xiàn)，自她回來以后，杜馮青都盡量避開了正面相處，偶爾的交鋒也是以禮相待，少了審視多了戒備，和以往視她如空氣的態(tài)度大相徑庭。

    心中有鬼自然容易露出馬腳，杜馮青去健身房的頻率引起了鄭嘉西的懷疑，她派人私下調(diào)查，終于在一堆角度刁鉆的親密照里找到答案。

    “她和那個健身教練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鄭嘉西輕蔑道，“鄭盧斌年紀(jì)大了，她在外面找個年輕男人干柴烈火也就算了，孕期還不肯收斂半點?！?/br>
    陳森只在電視里見過這種橋段，不確定地問：“所以她肚子里的孩子？”

    “我也是這么猜的，但手里沒有證據(jù)?！?/br>
    鄭嘉西不可能押著杜馮青去做親子鑒定，但這無疑是一張能扭轉(zhuǎn)局勢的好牌，必須用在最關(guān)鍵的地方。

    “很多人都不希望我回來，但是我太了解鄭盧斌了，前有狼后有虎，老太太又始終在觀望，若不想被別人擠下去，他只能相信我這個唯一的女兒?！?/br>
    她的突然回國讓很多人心生警惕，特別是那些虎視眈眈的親戚。

    留下來只是第一步，想在集團站穩(wěn)腳跟并不容易，鄭嘉西必須拿出讓人信服的能力，最起碼要讓鄭盧斌用正眼瞧她一回，蟄伏一年之后她盯上了智慧城這個項目，逆風(fēng)翻盤的局，所以她下了最大決心去找池銘談合作。

    陳森想起了那個對撞游戲，神經(jīng)又開始繃緊，他盡力壓著不安的感覺，可心底的郁悒卻越積越深。

    “后來呢？”

    “項目有前景，杜馮青又生了個男孩兒，那會兒是鄭盧斌最意氣風(fēng)發(fā)的時候。”鄭嘉西頓了頓，垂眸盯著那塊斜紋的針織地毯，久了似乎有些眩暈，“把一個人往高處捧，趁著他得意忘形再把美好的東西全都?xì)У?，這才是最殘忍的。”

    有深重的目光望過來，鄭嘉西淡然回視：“我大伯一家恨得牙癢癢，卻還要在表面道恭喜，我順手把出氣的機會給了他們?！?/br>
    她多慶幸自己擁有鄭擇威這樣一個蠢貨堂哥，立場搖擺極易煽動，隨便激兩句就能上情緒，讓他來唱這出開鑼戲是最合適不過的了。

    雖不確定杜馮青的兒子是不是鄭盧斌親生，但鄭嘉西還是讓鄭擇威很“偶然”地得到了這些出軌證據(jù)，浪能掀多高她不知道，先攪渾這灘水也行。

    沖突是在一場家宴上爆發(fā)的，杜馮青抱著半大的嬰兒到場，炫耀之色溢于言表，吃飯的時候保姆忘記她哺乳期海鮮過敏的事，自作主張盛了一碗蝦粥過來，杜馮青氣得不輕，當(dāng)即將那碗粥潑到保姆身上。

    鄭擇威借題發(fā)揮，說她既不尊重場合也不尊重人，根本不把老太太放在眼里，風(fēng)頭正盛的杜馮青自然由不得小輩這樣口無遮攔，兩人在飯桌上鬧起來，全然不顧形象，上了頭的鄭擇威干脆將窗戶紙捅破，把杜馮青的風(fēng)流韻事一籮筐全抖了出來。

    那晚老太太血壓飆升連夜進了急診室，鄭擇威也被鄭盧斌狠狠扇了耳光，鄭家大伯既心疼又憤怒，直言寧愿斷絕兄弟關(guān)系也絕對不與浪蕩娼.婦成為親戚。

    鄭嘉西坐在角落，和其他看戲的家屬一樣臉上掛著驚恐和不知所措。

    當(dāng)她的余光瞥向嬰兒車?yán)锟摁[到滿臉漲紅的奶娃娃時，心里又升起一股按捺不住的自我厭棄。

    被一群瘋子包圍的時候，誰都做不了好人。

    懷疑的種子一旦播撒，哪怕在陰暗處也會瘋狂滋長，鄭盧斌終究是帶著孩子去做了親子鑒定。

    出報告的那天，積香山的別墅里一片死寂，杜馮青顫抖著跪在書房門口，而緊閉的門內(nèi)是一陣接著一陣的可怖動靜。

    怒吼聲，打砸聲，鄭嘉西站在樓梯旋角俯視著這一切，她竟也替杜馮青感到可悲，鄭盧斌換成另一個人格的時候根本不講情面，對她這個親生女兒尚且下得去手，一個背叛他的女人又算得了什么。

    門板被撞開了，鄭盧斌手里還拖著一根高爾夫球桿，他目眥欲裂地瞪著杜馮青，好像下一秒就能把她掐死，那女人嚇得去抓他褲腿，結(jié)果被一腳踹開，鄭盧斌掀桿砸碎了她身后的大花瓶，碎片瞬間劃傷杜馮青的脖子和臉。

    被怒火燒盡的書房只剩一片狼籍，鄭嘉西進去時鄭盧斌還陷在那張真皮轉(zhuǎn)椅里，身影看上去蒼老又疲憊。

    一生要強的人很難面對自己的失敗，男女之事帶來的羞恥感更是成倍的，鄭盧斌當(dāng)初有多么期盼那個孩子到來，現(xiàn)在就有多恨多絕望。

    鄭嘉西強忍下翻涌到喉嚨的嘔吐感，怯生生地喊了一聲“爸”。

    時間凝滯了半刻，鄭盧斌轉(zhuǎn)過身，抄起桌上的瓷質(zhì)煙灰缸就砸了過來，不偏不倚恰好擊中鄭嘉西的左肩，劇烈痛感起了很大作用，幫著鄭嘉西瞬間掉下眼淚。

    她把委屈懸在泛紅的眼角，端著一副我見猶憐的模樣再次喊道：“爸爸?！?/br>
    父女倆是第一次如此鄭重又長久地隔空相望，鄭盧斌終于掩面，顫動的肩膀久久不能平復(fù)，鄭嘉西順勢過去抱住他，搭在他背上的那只手卻攥緊了拳頭，而閉上的雙眼，遮住的是轉(zhuǎn)瞬即逝的厭惡和鄙夷。

    杜馮青和她的兒子被趕出了鄭家，讓所有人都不能理解的是，離婚后鄭盧斌居然給了她一大筆錢作為補償，妥妥的冤大頭行為，只有鄭嘉西明白他為什么能忍受這個屈辱。

    他們越是心虛，越是相互忌憚，就越能證明錄音對話的真實性。

    智慧城項目令遙江集團名聲大噪，但遲遲到不了位的后期款項是個巨大隱患，銀行那邊已經(jīng)很難再有動作，關(guān)鍵時刻鄭嘉西飛了一趟香港，幾番周折最終得到了晟和集團的資金支持，這才解決了遙江的燃眉之急。

    經(jīng)此一事，鄭盧斌對鄭嘉西建立了史無前例的信任，然而就在一切變得順利之時，鄭盧斌突然收到一封匿名信，既沒有落款也沒有具體要求，就簡簡單單一句話，對方聲稱他和杜馮青的秘密已經(jīng)不再是秘密，勸其自首。

    鄭盧斌第一時間懷疑是杜馮青搞的鬼，覺得她想以此為要挾拿更多的錢，但對峙之后鄭盧斌得到了否定答案，杜馮青也被嚇得六神無主。

    輕飄飄的一封信猶如一塊天降巨石，被砸中的人不可能坐以待斃，那段時間鄭盧斌花了很多心思要揪出這個幕后之人，卻始終找不到半點蹤跡，恐嚇信沒有再出現(xiàn)，鄭盧斌卻更加坐立難安。

    他當(dāng)然查不出來，因為這張東西是鄭嘉西夾在家庭信件里親自送到他書房的，鄭盧斌不僅沒有起疑心，甚至在女兒的懷柔攻勢下道出了擔(dān)憂，他承認(rèn)自己有把柄在杜馮青的手里，但具體內(nèi)容他沒有說，也不可能說。

    潘多拉魔盒已經(jīng)打開了一個角，只要鄭嘉西下定決心，她隨時可以掀翻這盤棋。

    或許是太沉浸在往事里，敘述的時候鄭嘉西一直無意識掐弄自己的虎口，陳森見狀扣住她的手腕，順勢把人抱進懷里。

    “慢慢說，累了就下次再說?！?/br>
    可陳森的安撫并沒有讓鄭嘉西平靜下來，她靠在男人的肩上，感受著身體跟隨心臟越墜越沉。

    “我真的撒了很多謊，為了挑撥他們，我故意讓鄭盧斌以為杜馮青在和大伯那邊接觸，造成這個女人隨時都會出賣他的錯覺，等杜馮青找上門，我又釋放了封口報復(fù)的信號?！?/br>
    誰知狗咬狗的局面會來得那么快，一條無辜生命的離去加速了一切，這是令鄭嘉西始料未及的。

    杜馮青的兒子在嬰兒游泳館里溺水身亡了，掙扎了三分鐘都無人察覺。

    事件最終的調(diào)查結(jié)果是意外，杜馮青卻怎么都接受不了，這個驚天噩耗讓她徹底失去理智，她不僅一口咬定是鄭盧斌下的黑手，甚至還招來媒體，拉著橫幅站在了遙江集團總部樓下。

    輿論就像一點火苗，稍一cao控就能燎原，董事會已經(jīng)有了不同聲音，鄭盧斌擔(dān)心杜馮青魚死網(wǎng)破，更害怕公司因此受到牽連，鄭嘉西趁熱打鐵，建議他出國暫避風(fēng)頭。

    鄭家大伯的圍剿，老太太的施壓，人在舉步維艱之際更容易付出信任，鄭盧斌思前想后，最終決定將鄭嘉西推到了臺前，只要能留下自己人，他堅信實權(quán)就還掌握在他的手里。

    有實績加持，鄭嘉西在公司的聲望早已不同于往日，股東會議結(jié)束后，她暫時接替了鄭盧斌的職務(wù)。

    然而就在鄭盧斌準(zhǔn)備出國的前夕，網(wǎng)上突然爆出一則錄音對話，內(nèi)容生猛，涉及一起隱藏多年的殺人埋尸案，詞條撤得很快，熱度卻已經(jīng)悄然升起，這位遙江集團董事長一夜之間被卷進了命案漩渦。

    事件發(fā)酵不到兩天，杜馮青做出了一個更加令人大跌眼鏡的舉動，她投案自首了。

    “鄭盧斌被警察帶走的時候我也在家里，看過那種劇情嗎？一頭霧水的家屬會在邊上大喊‘怎么了，發(fā)生什么了？’，我覺得我當(dāng)時演得還不錯?！?/br>
    明明是玩笑的語氣，鄭嘉西卻根本笑不出來。

    被捕后，鄭盧斌很痛快地簽下了一份股權(quán)轉(zhuǎn)讓協(xié)議，鄭嘉西至今都猜不透他的舉動。

    是出于愧疚的補償嗎？他顯然不是這種人，最有可能是寧愿給她都不想如了其他人的愿，不過不重要，她完全不想面對這個人，甚至連最后一次會面都拒絕了。

    “我媽是在我十八歲生日那天被撞死的，離積香山不遠(yuǎn)的一條路，她可能在附近徘徊了一整天，所以才會在夜里遇上鄭盧斌超速的車，你說他們是不是孽緣??？”

    “為什么不送去醫(yī)院看看呢，萬一還有氣呢，他和杜馮青就這么把人給埋了……埋在鄭家祖宅的老屋門前……”

    八年前那里剛好翻修，新澆的水泥層不會讓任何人起疑心。

    “說實話讓我去認(rèn)領(lǐng)尸骨的時候我也挺懵的，我都沒見過我媽啊，我怎么知道那是不是她……”

    陳森發(fā)現(xiàn)鄭嘉西聲音不對，但是摟著他的那雙手卻越收越緊。

    “陳森，我mama也是不要我的?！?/br>
    “誰說的？”

    陳森把人扶正，光線從鄭嘉西的身后越過來，她的臉罩在陰影里，鼻尖通紅，兩行清淚像疤痕一樣在臉上蜿蜒。

    “見我舅舅的那天，他都告訴我了?！?/br>
    “他瞎扯。”

    陳森想替她擦淚，誰知這淚水越掉越多。

    “我不是什么好人，我也會用很可怕的手段，我太恨他們了，所以希望他們都去死……但我為什么還是那么難受呢，為什么？”

    她以為自己從爛泥里爬出來了，誰知一腳又踏進另一個深淵，抬頭再看，好像從來都沒有解脫過。

    陳森的眼尾早已猩紅，一顆心被揪得痛苦不堪，他很想說些安慰話語，卻又覺得任何語言在此刻都顯得薄弱。

    連擁抱好像都不夠了。

    “陳森?！?/br>
    鄭嘉西的眸光顫動，和背后穿透玻璃的陽光一樣沾滿破碎感。

    “如果我想臨時逃跑，你會怪我嗎？”

    第61章

    鄭嘉西覺得太累了,是完全被抽走精氣神的累。

    周桉要回美國，她決定一起走。

    老太太那邊還來過幾個電話，對方堅持要再見一面,卻被鄭嘉西毫不留情地拒絕。

    這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隔閡，也不是多接觸幾次就能消散的怨懟，就像她清楚自己的煎熬源于本心,心臟好像破了一個大洞，任何情緒的穿梭都能直接壓垮她,逃避固然可恥，但對于現(xiàn)在的她來說這就是最好的解藥。

    浮萍無根，四處漂泊才是宿命，郜云給過她背靠之地的錯覺，可那也僅是錯覺，她再次嘗到了親情從生命之中剝離的痛楚,不過她不后悔，人總要弄清來時的路才能沒有遺憾。

    走之前鄭嘉西又去了一趟醫(yī)院,陳阿婆下不了地,她就坐在床邊陪她聊天。

    “阿婆，吃個蘋果。”

    鄭嘉西削好皮才遞過去,可陳阿婆怎么吃得下，她朝病房門口的方向一望,直接紅了眼眶。

    “嘉西，真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