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美姨娘堂下哭靈牌，嚴父親閨房責(zé)奴婢        賊丫頭使計偷jian滑，真小姐還魂施恩威

    好長一段天被烈日占滿，這日是頭一個陰天。

    麗姨娘坐立不安，下頭的人把府上采買單子送來要她畫印，外頭雜役四處去請大夫，要向她回稟動向。

    這般繁忙，她還專門抽出心思來焦躁。

    許嶸從昨夜后，一直待在許三娘房中守著。

    麗姨娘挨了打，仍忍著去廚房提了湯水吃食送來，只不敢說話，不像平日里輕言細語表貼心。

    許嶸臉色發(fā)沉，沒再趕人，只冷漠的說一個好字。

    叫麗姨娘一顆心七上八下，浮浮沉沉落不到定處。胸口沉悶，郁氣無處疏散。

    午間勉強還能撐著用一碗湯和飯，到晚間愁得滴水不進。

    她家這老爺，翻起臉來直叫人摸不著頭腦。

    若三娘真去了，說不得立時就要把自己提腳發(fā)賣出去。

    麗姨娘倒是不愁這個，這是最壞的可能，眼下事情尚不至于此。

    往常府中無正室夫人，家中只她一位妾室掌管家務(wù)。

    許嶸雖時常在外頭，回到府里來，和她兩個也是同床共枕，好得蜜里調(diào)油一般。

    麗姨娘這些年日子過得自在，卻偏偏為著許嶸忽冷忽熱的性子生出一籮筐愁怨。

    哪家女子不愁色衰而愛弛，她掌管中饋，手里的銀兩不少，但行事處處都有規(guī)矩，就算漏出來些也不值多少。

    她曉得，外頭的掌柜莊頭，肯敬她一分，無非全是為著背后有個做官的當(dāng)家男人。

    這一遭挨了踹，倒叫她拾起幾分年輕時的志氣。

    如今，女兒大了，許嶸仍是這般翻臉無情，她跟著他安分守己大半輩子，竟沒個心安處。

    不說她如今這樣的身份地位，就只問天下女子，誰能奢求一個男人對自己死心塌地。

    何況，她心中多少委屈不甘愿，依托男人解決不了。

    想到這頭，麗姨娘雖還是難受，卻分明今后勢必要開幾個自己的鋪子，手中有靠得住的本錢。不說要做些什么，只別陷在男女情愛里，天天只顧得及許嶸為何一時溫柔，一時疏遠。

    麗姨娘跪坐在踏上，拿著賬冊默然無語。

    二娘長大了，婚事提上議程，還不知要嫁去什么樣的人家。

    前日，她從二娘被窩里翻出話本。

    少女懷春，言談中寄希望于得一英武重情的男子，滿心渴望美滿良緣，一生一世一雙人。

    麗姨娘當(dāng)時便呆了，徘徊躊躇，終不忍毀了女兒的期盼。

    深閨愁怨，說不得要嘗一輩子，何必現(xiàn)在就和二娘講。

    少年時和姐妹們偷著看話本，書里頭的公子玉樹臨風(fēng)，忠貞不渝，懂得女兒家的苦與難。

    后頭真到了說親的年紀，幾經(jīng)輾轉(zhuǎn)，她被許嶸買回家，才曉得男人的話只有一刻成真，說無情便是無情了。

    過日子的柴米油鹽，外頭受了氣的橫眉冷對，因提拔一個妾室掌家受到同行奚落的閑氣，麗姨娘嘗盡了。

    這最后一樁，她只覺得好笑。管家一事，乃他許嶸拍板定下的事。她一個買來的妾室，還能做主不成。

    麗姨娘自十八歲到三十七歲，在許府過了將近二十年日子，從未把這里當(dāng)成自己家。

    小時知曉世事后，她看著大些的三個jiejie一個個為了湊弟弟的書費，或是學(xué)費，又或是買田地修屋子的花費，被草草嫁到外頭去。

    雖說父母選了些看著不錯的人家，到底能不能嫁，看的卻是那份禮金厚不厚。

    她姐妹幾個樣貌都好，家中有些田地薄產(chǎn)，十里八鄉(xiāng)的富豪官紳，多得是上門求親的人。

    靠著姻親扶持，后頭那小子買了個小官做。

    全家老小卻沒一個沾上福，反被他惹出來的事連累得家破人亡。

    這小子，在家里被寵得無法無天，到外頭誰認你這九品芝麻官，不會與人交際，只想著要娶上司的女兒攀龍附鳳，惹怒上官被捉來沖抵別人的罪過。

    麗姨娘的幾個jiejie，有的被休，有的被賣，一家子姐妹天涯飄零。

    她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

    撇下這些往事，麗姨娘站起身來，總不能什么都不做，等著許嶸厭棄。

    她少穿深沉的顏色，出門前特意尋來一身青綠色的衣裙，頭上插戴只銀釵，打扮得素凈利落，才帶著兩個貼身丫鬟，提著雞湯去許三娘的院子。

    往日，她就是走到自己院子外頭，身前身后至少也有八個伺候的人，形勢不如人，少不得提起心，將以往高調(diào)的派頭全都撤下。

    許三娘院里，鴉雀無聲，丫鬟們斂聲屏氣。

    兩個大夫在外間開藥，許嶸手垂在身后交疊，探頭看著藥方。

    許三娘過了昨夜，已無大礙，只是要好好將養(yǎng)半年，才能如同常人般自在。

    許嶸放下心事，見麗姨娘來，抬頭瞥了她一眼。

    覺得麗姨娘一身素凈打扮十分新鮮，不免意動。

    麗姨娘放下食盒，將湯碗端出來，送到許嶸身旁的小幾上，勸慰道，老爺，用些雞湯吧。三娘若看到老爺這樣，也不好受。

    她說完，便止住話頭，過猶不及。

    麗姨娘輕飄飄拿著空了的食盒退出房外，也不管許嶸還有什么話。

    一味的陪小心，更叫人沒意趣。

    前腳踏出院門，后腳貼身丫鬟就附耳過來，同麗姨娘說許三娘的情狀。

    許三娘沒有性命之憂，麗姨娘實在松了口氣，她只假作不知曉這消息。

    她犯不著同個小丫頭爭奪什么，許三娘雖是嫡女，平日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出嫁有她親娘的嫁妝，與自己和二娘有什么妨礙。

    若人真沒了，說不得四水城滿大街小巷都要編排自己的黑話，這些年那些妾室以下犯上，苛待原配女兒的閑話，沒一日少了。

    想到這一節(jié)，麗姨娘心生一計。

    她穿過長廊，步行到府里的小祠堂。

    先夫人的牌位供奉在里頭，麗姨娘沒資格進去，只在祠堂門檻外跪著。

    她身邊的丫鬟機靈，搬來香爐，兩個人跪著。

    雖是陰天，同樣悶熱難耐，經(jīng)書燒到銅鍋里，升起一陣陣飛煙，熏得人滿頭大汗。

    麗姨娘口中念著經(jīng)文，誠誠懇懇跪了半下午。

    祠堂僻靜，來往的下人少。

    她既然這樣做，就不會明著告訴許嶸，自有人替她捎信。

    果不其然，等許嶸午歇起來，就聽小廝回稟，麗姨娘在祠堂外跪了半下午，念誦經(jīng)文。

    這些把戲，許嶸要是看不穿，只當(dāng)這數(shù)十年的官白做了。

    麗姨娘同三娘平日里井水不犯河水，她雖管著家，吃穿用度卻絕不敢苛待三娘，這點許嶸還是滿意的。

    思及午間麗姨娘羸弱的風(fēng)姿，許嶸沉住氣，親自去了祠堂。

    三娘既好了，麗姨娘挨那一腳算有幾分委屈，他不介意給她個臺階下。

    待到祠堂，許嶸見得麗姨娘渾身被汗浸了個透，臉上都是悶出來的紅暈，額角的碎發(fā)汗?jié)癯梢豢|，再看盆里的香灰積了半盆，不是做戲。

    她這樣誠心倒在意料之外，許嶸臉色更柔和，伸手拉起麗姨娘。

    何需你來做這些，三娘沒有大礙，昨日是我沖動了，你怎么也不躲著些。

    麗姨娘歪倒在許嶸懷里，非是她故意賣弄。天熱，她實實在在跪了半下午，腿腳發(fā)麻，力氣不支，才倒下，否則這樣豈不是畫蛇添足，多此一舉。

    許嶸摟著她，聽她竟起了哭聲。

    只要三娘好，老爺踢我一腳算什么。同老爺說句心里話，要我和三娘親近那是不能夠。我是下人，她是主子，不能壞了尊卑。我掌管家事也是如同奴仆一般，只敢盡本分。不是同老爺邀功，只是奴家的苦楚沒人知道，實在憋悶。外頭都說我苛待三娘，吃穿住行只供著二娘。老爺可去查查賬冊，叫人翻看二娘箱籠，若有一件半件比得過三娘，只管叫我口舌生瘡。我對三娘那是敬著供著，唯恐她有半分閃失。且不說夫人在世時，對我和二娘照顧有加，我若不感恩戴德，豈不是連畜生都不如。三娘這回生病，實在是蹊蹺，昨天丫鬟忽然來報不好，把奴家唬了一跳。

    麗姨娘哭訴一通，那叫一個情真意切，不像編出來的假話。

    許嶸拍拍她的背，安撫道，叫你受了委屈，你辦事最公道，我怎么會怪你。都是下人們看三娘年紀小，性子安靜不說話，有意慢怠，我料理了她們替你出口惡氣。

    許嶸便摟著麗姨娘，叫了許三娘院中的下人來，疾言厲色，先打奶媽二十個板子。

    下人們嚇得兩股戰(zhàn)戰(zhàn)，好在三娘性命猶在，她們的命勉強能留得住，只少不了挨打或被發(fā)賣出去。

    待許嶸開口，問明許三娘發(fā)病時的情狀。

    眾說紛紜，卻沒一個人說得清，許三娘為什么忽然不好。

    貼身的兩個丫鬟站出來，回稟說，昨日三娘午睡仿佛做了噩夢，哭喊不停，手上抓住東西便撕扯，丫鬟并奶媽們，三四個人都按不住。

    這般折騰一下午，便直接昏迷不醒。

    按理說即便病了，一下午的功夫，不至于這么危重。

    下人們自是趕緊回稟麗姨娘，請來大夫。

    那大夫聽說是夢魘，便不大當(dāng)回事，開了一幅安神的湯藥。

    丫鬟們火急火燎的熬好藥湯，卻無論如何都喂不進許三娘的嘴里，連麗姨娘也無計可施。

    等到了晚間，許三娘發(fā)燒，臉色更灰白。

    麗姨娘連著換了三四個大夫，親自拿了帕子沾水替許三娘擦拭，好不容易才將溫度退下來。

    這時，滿府的人還都當(dāng)是三娘年紀小，不耐熱，受了風(fēng)邪，便沒人去縣衙通知許嶸。

    待到許三娘嘴唇烏青，臉色沒了活人的生氣，把麗姨娘嚇得魂不守舍。

    這時要去尋許嶸卻也不能夠，他交待過數(shù)回，一旦在四水大酒樓請宴，便是天大的事情也不準打攪。

    麗姨娘便只敢先請大夫，悄悄地預(yù)備香燭紙錢沖一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