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等等，帶朕去明光殿。”

“皇上？明光殿還在清理。”

“沒事，朕就去看看。”

兩人走到東門外，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一人臉朝下趴在地上，渾身浸泡在血污里，已看不出原來的樣子。元子攸心里一緊，呼吸不由得慢了半拍。奚禾上前單膝跪地道：“屬下辦事不利，請皇上恕罪?！?/br>
元子攸深吸兩口氣，定神問：“怎么了？”

“屬下沒想到元天穆會跟來，只好胡亂尋些借口強(qiáng)留他在殿外，結(jié)果被他看出端倪，險些壞了大事?！?/br>
元子攸又細(xì)細(xì)打量那尸首，這才認(rèn)出是元天穆。細(xì)問之下得知元天穆與爾朱榮同來覲見，在東門外遭到阻攔，爾朱榮不疑有他只身入殿，元天穆卻起了疑心。剛巧兩個小吏手捧事先擬好的定罪詔書走過，身后的侍衛(wèi)唯恐事情敗露，個個神情慌張，更是令他警鈴大作。奚禾不敢遲疑，當(dāng)即下令動手。

元天穆生性勇猛，身中數(shù)劍都沒傷到要害，在這危急關(guān)頭卻不逃命，怒吼一聲徑直沖入門內(nèi)，隨即被追上來的侍衛(wèi)捅成了馬蜂窩。饒是如此他還是掙扎著在地上爬行了一段距離，直到被奚禾一劍割斷了喉嚨才咽氣。

元天穆的呼聲驚動了爾朱榮，埋伏在殿內(nèi)的眾人見大事不妙不得不提前行動。然而爾朱榮已有防備，眨眼飛身躍上皇座欲挾元子攸，若不是嚴(yán)朔眼疾手快，刺殺計劃怕是要前功盡棄，后果不堪設(shè)想。

元子攸跨過元天穆的尸首，隨楊侃走進(jìn)明光殿。殿內(nèi)一如往常，并無打斗的痕跡，只有龍椅左側(cè)有兩灘暗紅的血跡。

“那是誰的血？”

“回皇上，是爾朱榮的?！?/br>
“其他人呢？”

“我們的人毫發(fā)無傷?！?/br>
“嗯?！?/br>
“皇上要去天牢看看么？”楊侃問。

“不必了?！痹迂?jǐn)n了攏衣襟，突然感到一絲涼意，“朕累了，等嚴(yán)朔忙完了讓他去寢宮見朕?！?/br>
是夜嚴(yán)朔回到寢宮，從宮女那里得知元子攸沒用晚膳，卻也沒說什么。他自己奔走了一個晚上，也是滴水未進(jìn)，到此刻心里繃著的那根弦還沒松懈下來。

“外面現(xiàn)在怎么樣了？”元子攸合衣靠在榻上，雙目低垂看不清表情。

“城里城外都有李彧的人盯著，想造謠生事的都已經(jīng)處理掉了?！?/br>
“軍隊那邊呢？”

“秀榮軍現(xiàn)在由爾朱兆主持大局，目前尚無異動。”

“是不是還沒接到爾朱榮的死訊？”

“定罪詔書第一時間就送去了城西軍營，是爾朱兆親自接的旨。”

“他竟如此無情……”元子攸慘然一笑，“我以為，即便真的有人要背叛他，那人也應(yīng)該是元天穆這種……這種……”

想起明光殿外元天穆那被刺得千瘡百孔的身體，他卻忽然說不下去了。

“爾朱兆沒有背叛他?！眹?yán)朔道。

“他那么崇拜他，我以為他至少會來尋我報仇。”

“他崇拜的只是爾朱家的長子，那個戰(zhàn)無不勝的神話罷了?！?/br>
“他的確沒有失敗過，他依舊是個神話。”

“他不是了。他不再無堅不摧，他變得瞻前顧后，他有了弱點……”嚴(yán)朔平靜地看著元子攸的側(cè)臉，“你就是他的的弱點?！?/br>
元子攸呆滯地回望了嚴(yán)朔，半晌微微翕動嘴唇：“你什么時候知道的？”

“我們逃去上黨那次，也可能更早?！眹?yán)朔輕嘆一口氣，“你也早就知道了吧?！?/br>
我們都知道，爾朱兆也知道……只有他自己不知道。

“爾朱兆說，因你重文輕武，又有意排擠北方來的官吏，軍里早有人想殺了你另立新君，只是爾朱榮不允。”嚴(yán)朔的聲音輕飄飄的聽不真切，“屢次有人欲趁他不在先斬后奏，也都被元天穆壓了下去，為此下面的人對二人怨念頗深……元天穆同爾朱榮是拜把兄弟，如若爾朱榮決意保你，他再不情愿也不至于傷你性命?！?/br>
元子攸垂頭望著地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過了片刻嚴(yán)朔站起身來：“他傷勢很重，就算不殺他也活不了幾天了，是給他個痛快還是？”

那刀上涂了毒藥，能麻痹銷蝕人的肌rou，過不了幾天他就會全身腐爛而死。本來也可以用劇毒讓他當(dāng)場斃命的，但嚴(yán)朔怕元子攸接受不了男人就那么死去?；蛟S他還想最后見他一面，同他說幾句話。

然而元子攸什么也沒表示，只是緩緩背過身去，用一種聽不出情緒的平淡至極的語氣說：“隨你處理了吧，不用再跟我說了?！?/br>
那一刻，嚴(yán)朔覺得元子攸前所未有的冷靜，溫順，和疲倦。

關(guān)押爾朱榮的地方昏暗陰冷，唯有幾盞油燈搖曳著帶出一點生氣。嚴(yán)朔打開牢門走了進(jìn)去，男人安靜地斜靠在墻角，傷口經(jīng)過了簡單的包扎，但止不住血不斷地往外冒，浸濕了繃帶衣袍和身下的草褥。

走到近前蹲**去，爾朱榮依舊沒有動靜。凌亂的頭發(fā)被汗和血糊在臉側(cè)，雙目緊閉，連胸口的起伏也是若有若無的。

就在嚴(yán)朔幾乎以為他快斷氣了的時候，男人突然睜開了眼睛。

“想不到我會載在你們幾個手上……咳……”爾朱榮咧嘴發(fā)出虛弱的笑聲，緊接著又咳出一口血水，整個人痛得抽搐起來。

咬牙按住腹部的創(chuàng)口，他抬起一張慘白的臉：“是元子攸的主意？”

“是我的主意，皇上尚不知情?！?/br>
“呵呵，我就知道……他做不出這種事……”

上氣不接下氣地咳了一陣，他突然露出一個扭曲的笑容：“我死了，他也活不了?！?/br>
嚴(yán)朔低頭看著他手掌下的血****地往外冒：“你不死他更活不下去，他不會允許元家的天下斷送在自己手上?！?/br>
“我不是說這個……呵……”爾朱榮邊笑邊皺眉頭，貼著墻壁的肩膀不停地顫抖，仿佛已經(jīng)忍耐到了極限，“沒了我他不行……他會想我，會想死我的……”

嚴(yán)朔沉著臉站起身來，嘴唇動了動卻發(fā)不出聲音。

爾朱榮勉強(qiáng)抬頭：“你是來殺我的吧……你不殺我，我也活不了多久了。”

嚴(yán)朔不說話，從懷里掏出一個瓷瓶遞到他面前：“喝了它，就不痛了?！?/br>
爾朱榮已經(jīng)沒有力氣伸手去接了。嚴(yán)朔拔下瓶塞，彎腰扶住他的下巴，把瓶口抵在他的嘴邊。

男人并未抵抗，張嘴任那冰涼的液體順著口腔流進(jìn)喉嚨。一陣干咳之后他又閉上眼睛，垂下頭去了。

等待死亡是一個極其漫長的過程。嚴(yán)朔靜靜地站在爾朱榮跟前，眼看他的呼吸逐漸平緩，雙頰上泛起一抹病態(tài)的紅暈，就像醉酒之人在小憩一般。

即便是這般狼狽的瀕死之態(tài)，男人依舊美得驚人。鮮紅的血襯著他慘白的皮膚，唇角邊還留有未干的毒液，凄凄然竟平添了一絲艷麗之色。若元子攸看到這一幕，定不能忍心放他離去。

元子悠迷戀鮮血和明艷的事物，他向來是知道的。

“你到底……把他當(dāng)做什么？”嚴(yán)朔茫然地開口，問出了一直以來心中的疑問。

四周一片死寂，男人似乎已經(jīng)聽不到他說話了。

人都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