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壓折的松樹。

當(dāng)他再次開口時，聲音更低了：“這位是捷列金夫公爵，我的……保護(hù)人?！?/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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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我是怎么離開維什尼亞克·巴普洛維奇家的。幾種驚訝粗糙地混合在一起，一種確切的不真實(shí)感從濃墨重彩的底色中浮現(xiàn)了出來。在我最終忍無可忍地告辭時，無論是捷列金夫公爵還是維什尼亞克都甚至未向我投來一瞥。

幸運(yùn)的是，我對我曾許諾要用生命守護(hù)的口信還沒失去印象。我從陽光下擠進(jìn)我們逼仄的公寓，來到佩圖霍夫門前敲門。無人應(yīng)聲。

“佩圖霍夫！“我拉長聲音喊道，聽起來就像一個精疲力竭的放貸人。我的鄰居們的沉默讓這個午后整個沉浸在一種特別的靜謐中，讓我想起噩夢中永恒的一道陰影。

“弗拉基米爾·安德烈羅維奇，”我用一種古怪的熱情口吻說，“我有個口信受托帶給您?！蔽叶⒅岢砂稻G色的門自言自語，“他說：'不'。”

“他說：……”我試圖加重語氣，強(qiáng)調(diào)某種并不存在的重點(diǎn)，“'……不'?！?/br>
“……不?！蔽易詡€兒咀嚼著這個字眼。一種完全虛妄的絕望之情自虛空中倒向我，把我壓得喘不過氣來。難道他們之間真的有——

噢！我寧愿相信那只是年輕人之間的激情的火花的閃現(xiàn)！那飄忽的青春，瓦紐沙可曾感謝過它贈予的快樂、憂郁與可愛的痛苦？他可曾享受那狂飄、喧嘩和宴飲的厚禮？我?guī)缀跻獮槲铱蓱z的朋友所遭受的折磨哭泣起來！他深邃漆黑的雙眼浮現(xiàn)在我眼前，逐漸與那個落魄生病的學(xué)生的眼睛重合了。那被這深黑悲切的火焰照亮一隅的，難道不是他們掙扎著的靈魂嗎？

“謝爾蓋·尼古拉耶維奇！您在做什么？”一聲大喝將我從這同情的深淵里拉了回來，我轉(zhuǎn)過身，看到米哈伊爾·安德烈耶維奇站在走廊里盯著我瞧。他頭戴一頂新的灰氈帽，圍著一條墨綠色的圍巾，雖然個頭在同齡人中還算很矮小，但比以前還是結(jié)實(shí)了不少。

我心里奇怪，走過去問他說：“您來做什么？”在最初的晤面和他寄來二十五盧布后，他也常會順路去探望瓦紐沙，和我的交情卻只是泛泛，說不定還在記恨我當(dāng)時想要扭送他去見官也不一定，因此他來我這里露面算得上是很稀罕。

“瓦洛佳請我來幫忙照顧病人?！彼牬笱劬粗?，“真是好久不見?！?/br>
又是瓦洛佳！上帝保佑，我現(xiàn)在一聽到這個昵稱簡直就兩腿打顫。我從不知道他們兩人間有這么親近，但現(xiàn)在也不是什么盤問的好時機(jī)。我問了他佩圖霍夫在哪，他就把我引入了普羅菲特·伊萬諾維奇家里，同時對我的口氣疏遠(yuǎn)大為訝異。

屋子里的陳設(shè)非常簡陋，所有必須的家具都幾乎只有一件，而且散發(fā)出一股讓人想把它們?nèi)度牖鸲牙锏拿刮?。桌子上有個小鐵盆，里面像裝狗食一樣裝著一小塊黑面包和一點(diǎn)吃剩下的干酪。屋子里到處都拉滿了草繩，上面搭著破破爛爛的衣物，但更多的是搭著一些已經(jīng)長了霉點(diǎn)的手抄作品。我走進(jìn)去，伸手摘下離我最近的一張，上面寫著：

古語有云:“上帝愛的人死的早?！?/br>
這一死倒把許多起死亡躲掉:

例如友朋的死；

但更兇的還有

友誼、愛情和青春的死，

以及除了

呼吸以外一切的消失；

既然虛無在等待一切人，

無論人多么巧，

多次躲開死神的箭:

那么，也許

你所哀的夭折倒是老天的善意。

而普羅菲特·伊萬諾維奇，這個重病纏身的窮官就躺在屋子里僅有的一張床上，面色蠟黃，眼睛緊閉著，身體弓得像一只大蝦，雙手緊緊絞著床單。佩圖霍夫正在用一條毛巾給他擦著臉；在他身后，安娜·普羅菲特夫娜已經(jīng)在一把有靠背的椅子里沉沉睡去了，頭很別扭地歪著。

“噓。”米沙示意我噤聲，用手指向屋子里閉著眼的父女倆示意。他輕手輕腳地走到了佩圖霍夫身邊，接下了他的活，跟他說了兩句話。佩圖霍夫沖我看過來——竟然好像有什么預(yù)感似的，他的臉一下變得煞白。

我倆又從屋子里走出來。他露出一種憂郁的神情來。

“我去了瓦紐沙家，”我一邊說一邊觀察他的臉色，盡量放慢語速，怕我的話像高速炮彈般擊倒他，“維什尼亞克·巴普洛維奇讓我捎個口信?！?/br>
他嘴唇哆嗦著，眼睛緊盯著我，仿佛我手里拿著他最后一個面包。

“什么口信？“他最終問道。

“……'不'?！蔽艺f。

他眼睛閉了一下，好像馬上就要暈倒似的。我抓住他的手臂扶著他，心里對他也產(chǎn)生了同情。在這種沖動的情緒下，我說：“喂，您先別傷心……先看看這個?！?/br>
我臉都紅了——因?yàn)槲宜龅囊呀?jīng)超出了我被授權(quán)的范圍。他迷惑地瞪著我，直到我從口袋里翻出被揉成一團(tuán)的紙條交給他。

他幾乎是搶了過去，馬上展開如饑似渴地讀了起來。我站在一邊，頭一次看到有人能心碎到這種程度。如果說聽到壞消息后他的臉就像上了妝的貴族小姐似的蒼白，那么在他讀紙條的時候，血液已經(jīng)三番兩次地涌上他的臉，像一塊海綿里的水被反復(fù)擠壓，最后走得干干凈凈。他臉色死人似的青白，而先是嘴唇顫抖，接著就像害了病似的全身都不自覺地戰(zhàn)栗起來，眼淚很安靜地從他的藍(lán)眼睛里淌出來，匯聚到下巴上再滴落下來。等他讀完，他已經(jīng)整個人都脫了力，竟然靠著墻滑了下來，長手長腳死人似的無力地攤開。但他仍在安安靜靜地流眼淚。那種安靜的感覺這讓人不好受！我是說，他要是嚎哭兩聲，我反而能確認(rèn)他悲哀的程度，也能預(yù)測什么時候就會沒了哭的力氣。但像這樣安安靜靜，倒好像他能永遠(yuǎn)躺在這里，到把眼淚都流光！

我不敢說話。他也像沒看到我似的，且因?yàn)椴挥昧Τ橐l(fā)了窒息的癥狀——臉色已經(jīng)在悲哀的眼淚里趨向灰白了。我不得不叫他的名字：“佩圖霍夫！”我抓住他的一只手臂想把他托起來，“站起來，你用一點(diǎn)勁！”

他仍然是閉口不言。但就在我努力的當(dāng)口，他突然開了口，破碎地喘息起來，聽著就像是他的五臟六腑都被撕成了碎片。他一邊喘著一邊倚著我站起身來，依然靠著墻，臉上一片濡濕也不在意，只是抓著紙片，仍是顫抖，細(xì)瘦的喉管上的喉結(jié)也像瓦紐沙似的上上下下，似乎咽下了無數(shù)咆哮。我也有些鼻酸，但也不會勸慰人，只能說：“這也許只是一時的……”話說到一半，我就發(fā)現(xiàn)了這種話有多么無關(guān)痛癢。

佩圖霍夫終于肯抬起一只手來拭淚了。他一邊很粗魯?shù)乜约旱哪?，一邊用極嘶啞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