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病號牌，掛在床尾，開始一項一項地詢問病情，只是自始至終得，沒有眼神的交流。

于是安易

持放下茶葉盒，抿抿唇，出門去了，門外，梁斷鳶提著保溫壺回來，被他一并帶出去，兩人倚墻靠在走廊里。

在他們不再知情的病房里，對話仍在繼續(xù)。

“最近還疼的厲害么？”

“好一些?！?/br>
“關(guān)節(jié)活動正常么？“

“差不多。”

“是否有感冒發(fā)燒之類的常見病，吃過消炎藥么？”

“沒有……你這兩天很忙？”梁成均盯著她有些疲憊的神色，突然打斷。

曹曉瑩一頓，牽扯嘴角笑了下，“年前是高峰期，每天都這樣，算不上忙。”

“要一直上班……除夕夜呢，應(yīng)該放假吧？”梁成均撐著自己的身體，坐直了些，“方便的話，不如過來一起吃個飯，我叫斷鳶在附近訂一桌，回去也是你一個人?！?/br>
她手上不停，筆在墊板上點頓，半晌，走過去抻著梁成均的胳膊，幫了他一把，“算了……你們一家人好好過，我習(xí)慣的?！?/br>
在她松手之前，梁成均動了動胳膊，輕輕地，在她手背上拍了拍，指尖干燥冰冷，他說，“斷鳶還上學(xué)的時候，我經(jīng)常要出差，總也不在家里，那時候……我怕委屈他?！?/br>
隔壁病床斷了腿的患者還在呻吟，親戚家屬走來走去，曹曉瑩驀地慌了一瞬，她側(cè)了側(cè)身子，正對著窗口，心里涌起某種強烈的預(yù)感。

“所以本來我擔(dān)心啊……雖然不知道他什么時候回來，但還是擔(dān)心……可前幾天，看他跟你相處的不錯，我就放心了?！绷撼删妨舜吠龋D(zhuǎn)了話頭，“傷了這么久，沒少給你添麻煩?！?/br>
“沒有的事……”曹曉瑩單手把墊板抱在胸前，護士帽掩著的發(fā)際，滲出一層薄汗來，有些不真實，“都是順手?！?/br>
“每次來都買那么多菜，全靠你自己提上來……家里三個人，兩個還小做飯靠不太住，一個是瘸的，走路都廢，這么些天全靠你做飯打掃，確實辛苦了。”梁成均翻過那一只手，好像確認著那上面，有沒有殘留數(shù)次負重，勒出來的淤痕，他少有地固執(zhí)，“來吧，雖然現(xiàn)在沒資格說這種話……但是你需要的時候，我想我大概，很希望能照顧你?！?/br>
“梁書記……”曹曉瑩抽回手，沒看他的眼睛，“您今天很健談啊，看來恢復(fù)的挺好，手術(shù)應(yīng)該挺快——”

“現(xiàn)在不說，我怕以后沒機會?！绷撼删驍嗨蝗恍α讼?，他說，“你不來家里，也不接電話，我又是個瘸子，找不到你。”

人多口雜的病房里，曹曉瑩別過鬢邊碎發(fā)，一低頭走了。

好像上一次這般含羞帶怯不好意思的時候，真是快要記不清的少女時期了。

她摸了摸手背，埋頭只管往前走，突突胡亂跳動的心里，藏著某個改變?nèi)松壽E的強烈的渴望。

“該要說完了吧?！弊呃缺M頭的窗戶前，安易持撐著窗臺往外看，半晌直起身子，伸了個懶腰，露出大大的笑臉，“你猜結(jié)果怎么樣？”

“看你的表情，”梁斷鳶捏了捏他的后頸，像是呼嚕一只曬了太陽的貓，“應(yīng)該不錯，你做了什么？”

“也沒什么?！卑惨壮置亲樱熬褪乔靶┨?，你去買菜的時候，我跟叔叔隨便聊了幾句……你好像也不是很擔(dān)心啊，你也做什么了嗎？”

“沒什么。”梁斷鳶笑，學(xué)著他的口氣，“就是幾分鐘之前，你照顧我爸的時候，我在水房跟曹阿姨隨便聊了幾句?！?/br>
“我說話是這樣的嗎？好奇怪……”安易持兀自笑了半晌，斂目收眉正經(jīng)了神色后嘆口氣，“原來都是這樣啊，越是親近的人，反而越是不能坦率地交流……人類的絕癥?！?/br>
他想，若坐

在對面的是安濟民，那日的對話一定不會發(fā)生，對梁斷鳶來說，大概也一樣吧，因為莫名的尷尬，所以幾次試探和推波助瀾，都只能從曹曉瑩身上下手。

“你也是么……”梁斷鳶看著他，忽然掐著下巴逼他轉(zhuǎn)過頭來，很認真地開口，“以后不可以這樣對我?！?/br>
“不會的?！鼻也徽f被梁斷鳶這樣自然而然劃入‘親近的人’的范圍的欣喜，但是罕見強勢的吃味就夠讓安易持忍不住笑了，愣一下之后，他說，“你是梁斷鳶，所以什么都告訴你?！?/br>
“啊……嗯?！绷簲帏S咳一聲，收回手逼供一般玩笑道，“那表明誠意，舉個例子，能告訴我什么？”

安易持思索片刻，雙手插進衛(wèi)衣兜看著窗外，唇角噙著一抹笑意。

“比如我瞞著你，那天偷偷告訴了叔叔你的秘密，我跟他說，這四年，你賭氣從沒回過家來，但其實很想念他?？傇谕聿偷臅r候收看朔桑地方臺的新聞節(jié)目，一直等到看見梁書記的動態(tài)為止；總在大家搬著板凳小桌在宿舍樓道喝酒的時候放各種會議講話，因為偶爾會拍到叔叔坐在臺前；還總在端午中秋亦或是國慶，微信打好了長篇的問候，到最后卻一句也沒有發(fā)出去?！?/br>
被看到了……

“完全被你蒙在鼓里了，嗯？騙子。”梁斷鳶掩飾著自己的不好意思，摸摸他的耳朵，試圖轉(zhuǎn)個話題的走向，“還比如呢？我比較想聽安易持瞞著的，有關(guān)于梁斷鳶的坦率想法?！?/br>
“比如……我騙叔叔，跟他說你只是很照顧我的班主任。這是假的?！卑惨壮洲D(zhuǎn)過身，半張側(cè)臉埋在梁斷鳶掌心里，他抽出的手卻不知該往哪兒放了，抿抿唇，說，“總是不好意思說，但在我心里，你不僅僅是學(xué)長……”

“你是一道光。”

一道突然出現(xiàn)，照亮了過去與未來，好像趕不跑熄不滅，永遠懸在額前的一道光。

“只要有你在，我就能走很遠?！?/br>
光……

“你的痛苦不是我來分擔(dān)掉的?！绷簲帏S暗自回味，打趣和逗弄的心思全然消失了，他說，“易持，是你堅持下來了?！?/br>
安易持搖搖頭，不說話。

頂著無端排斥打破疏離的是你，撞破腕上傷痕一直保密的是你，陪我進醫(yī)院從不曾離開的也是你……

曾經(jīng)拉著他墜入深淵的并不單是發(fā)病的痛苦，更重要的，是沒有活下來的希冀。

他這時候真希望四下無人，好能有些肢體上的動作。

可惜事與愿違，不遠的身后，就總有人推著輸液架，或是推著輪椅，吵嚷著走過。

于是，肢體的沖動化成言語的表達，安易持想，牽手的時候不曾說過，擁抱的時候不曾說過，甚至接吻的時候也不曾說過。

所有順其自然，水到渠成的親昵之后，好像總是差點什么……

差點什么呢？

終于，當(dāng)周遭安靜下來時，縈繞的沖動編排成通順的語句，安易持扯著梁斷鳶的領(lǐng)口，拉他低下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