遮羅身周的絲線被迸濺的火星燒斷，他無力地跪倒在新婦面前，只有幾步之遙。

任朽生的尸身，在他眼中化成了灰燼。

藥遮羅茫然地伸出手抓著地面，想要爬向這堆灰燼，但他只抓到一方被遺忘在地的錦帕。

它應(yīng)是從李聲聞身上掉落的，是一塊毛氈質(zhì)地的手帕，邊沿鎖著一圈金色花紋，柔軟又溫暖，只可惜被火焰焚去了大半。但他又委實(shí)熟悉這方帕子，任朽生曾在他面前親手縫制這方錦帕，冷漠卻充滿耐心。這方錦帕，是要送給那天真活潑的小城主曹深，裝飾他的磨合羅行宮用的。

那里還有兩個(gè)長得和曹深、任朽生一模一樣的磨合羅童子，代替他們長相廝守，永不分離。

任朽生那樣呵護(hù)曹深，曹深也那樣仰慕任朽生。而他得來的從來只有任朽生手中的刀斧、和冰冷無波的眼神——那是看草木石頭的眼神。

而他偏偏，真的只是一棵樹，除了恰好形成夜叉形狀的紋理，除了他能生死人rou白骨，只是一棵隨處可見不能活動(dòng)的樹，連自己扎根在何處都無法決定。他不像曹深有溫?zé)岬难猺ou、年輕俊秀的容貌，曹深還能言善辯，能讓不茍言笑的任朽生，偶爾也在眉梢唇角掛上一點(diǎn)笑紋。

藥遮羅撿起手帕捏在手里，嘶聲道：“我的子民們啊，有人擄去了九死城的至寶，請(qǐng)你們?nèi)⑺啦徽?qǐng)自來的客人，將他帶回我身邊?！?/br>
“他們一定是去找曹深，或是那兩個(gè)小玩意兒了，正好，記得把他們一起找出來，帶到我身邊！”他身后的紅葉簌簌抖動(dòng)起來，蛇形于地面上，扎入泥土之中，恢復(fù)了一些生氣，“曹深?yuàn)Z走的那半顆種子、和我的根須，我還沒有討還回來?！?/br>
他號(hào)令一下，夜叉?zhèn)兗纯躺㈤_，飛往城中各處。在高臺(tái)對(duì)面的山洞中，李聲聞氣喘吁吁地扶墻休息了一會(huì)，抬起頭來：“我與藥遮羅的對(duì)話，二位可都聽見了？”

第23章

曹空花撓了撓頭：“使君辛苦了。那我們這就回行宮，找個(gè)安全的地方，把種子種下罷？”

李天王從李聲聞肩上冒出頭來：“你傻么？還是耳朵不好使？我良人要問你，曹深是誰？”

李聲聞摸摸他的腦袋，補(bǔ)充道：“還有藥遮羅所說，曹深?yuàn)Z去半顆種子，是怎么回事？”

“曹深？”曹空花哈哈大笑，“聽起來好像和我們是一家啊，哈哈！”

曹水月輕聲道：“曹深是蘇都匿識(shí)第十四任城主，你是……第十五個(gè)?！?/br>
“那曹深豈不是你耶耶？”李天王一頭霧水，“可是你說你是祭司任朽生的兒子……”

曹空花笑嘻嘻道：“說到第十四任城主我就明白了，我啊，是祭司造出來的，當(dāng)然是他的兒子，但我的城主的位，是從曹深手里繼承來的?？梢哉f我就是曹深，曹深就是我。”

曹水月補(bǔ)充道：“此事說來話長，我們先去禁地種下祭司的種子，再詳細(xì)解釋我們和城主的關(guān)系罷。二位，這邊請(qǐng)?！?/br>
他轉(zhuǎn)身往里走去，曹空花沖他們眨眨眼，也緊隨其后，往石窟中走去?？咧杏袛?shù)條岔道，錯(cuò)綜復(fù)雜，他們走的不是來時(shí)的那條。李聲聞緊跟其后，雖然步子一直不緊不慢，卻怎么也不會(huì)丟，無論左轉(zhuǎn)右繞，始終不曾迷失在石柱迷宮內(nèi)。

李天王見他移步換景，處處都是相差仿佛的石柱鐘乳，不由泛起倦意，歪脖子跟雞啄米似的點(diǎn)了半天，還是忍不住眼簾一沉，陷入黑甜。

他醒來的時(shí)候，先是聞到一股冰涼清冽的香味，再看到滿眼血一樣的紅。

那是雕著龍鳳的花燭的燈影，是影影綽綽的云霓一樣的綃帳，掛在水精墻壁上的盤常同心結(jié)，和新人身上簇新的層疊紅衣。龍涎香的香煙正從黃金狻猊口中升起，在綃帳外盤旋，模糊了帳中人的臉。

他好像醉意醺然，連腳步都不太穩(wěn)便了。但他走得又很急，咽喉干渴，要走到床邊，才能找到他最渴切的甘泉。

但那是什么呢？

他又在干什么？

甚至，他是誰……有個(gè)模糊遙遠(yuǎn)的聲音在叫他，他聽不清是哪些字眼，但他就是知道那是在叫他。

“君逸?！蹦锹曇艉鋈磺逦饋?。

是端坐帳中的新人在呼喚他，但那分明是男子的聲音，溫軟卻不羞怯。

他更渴了，好像有一團(tuán)火在喉嚨里燃燒。明明只是幾步路的距離，他走得跌跌撞撞又急不可耐，好像徒步翻過了重重高山。

他終于走到床邊，一把掀起那綃帳，坐在帳中的紅衣人也抬起頭來，與他對(duì)視。

人間殊色。

他想叫對(duì)方的名字，但他一個(gè)字也說不出來。他渴極了，而那雙眼中漾著的，正是他欲痛飲的清冽泉水，能舒緩他咽喉和周身的干渴與焦灼。

他俯下身啜飲了渴望已久的清泉，喉中卻干渴更甚。尚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尋找什么，身體卻先于思維，給出了行動(dòng)。他環(huán)抱住紅衣人，像是要將對(duì)方揉進(jìn)自己的骨髓中去。

那人輕輕痛呼一聲，撫了撫他的后背：“君逸，夜還很長。我們永遠(yuǎn)在這里，在一處?！?/br>
君逸，熟悉又陌生的叫法。他不解其意，只是將脖頸蹭在對(duì)方肩上，用呼出的氣息表達(dá)自己的親昵。青年像是懂得他的意思，低聲說道：“洞房花燭夜，應(yīng)該做些什么？”

“凡人的婚俗，我不大懂，你教教我。”他腆著臉，假裝腳下不穩(wěn)，借由身體的重量墜得對(duì)方和自己一并躺倒。

那個(gè)人的眼睛依然柔得像春水，盈盈欲語，他沉吟片刻，笑道：“眼下，該是結(jié)發(fā)合巹罷？”

“對(duì)，是這樣?！彼哉Z，“只要你想，怎樣都好?！?/br>
他的新婦聞言，從玉枕下取出一把小巧金剪，挑出自己的一縷青絲，從中間剪斷，再將持有金剪的手放在他掌心。他沒有絲毫猶豫，握著那只手，引著對(duì)方挑起自己的發(fā)綹，便要剪斷。

“等等?！彼蝗话醋?duì)方的手指。

“怎么了？”

“你的手怎么這么涼？”

“那又何妨？”

他沉下臉色，說道：“你不該提出要痛飲美酒，趁機(jī)將我灌醉，好叫我什么也做不了么？你不愿意嫁給我，怎么可能主動(dòng)和我結(jié)發(fā)？”

“君逸，你在說什么？”

他按了按隱隱作痛的眉心：“你比他本人可親溫柔得多，謝謝。不過我不嫌棄他那些缺點(diǎn)，不管怎樣，我還是要選他?！?/br>
紅衣人的眉眼微微扭曲起來：“你在說什么？”

“李聲聞，”李天王將他的手按回床榻，“你不是他。你是披著他的皮相的，我內(nèi)心的愿望罷？我希望他心甘情愿披著嫁衣坐在青廬，等我回來，和我結(jié)發(fā)合巹，甚至邀我共赴陽臺(tái)，但他不會(huì)?！?/br>
長著李聲聞面容的青年不甘心地抿緊嘴唇，李天王向后退開一步，放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