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面色復雜地看著周遭的景色，也不知這是哪里，漫山遍野的楓林紅艷如血，繁茂似生長在大地上的海潮。它們簇擁著，堆疊著，如貴女翻濺在鏡邊的鮮艷口脂，殘陽將墜時華美無匹的錦云，蘇雪禪撥開幾葉隨風墜地的楓葉，朝深處走去。

他聽見了前不遠處的說話聲。

他站在滿處皆紅的山頭向下一望，看見了底下一個破敗的小村落，就局促地坐落在山洼低地上，襯著紛揚如雨的血楓，頗有一種凋零的美感。

下面有人正在說話。

蘇雪禪也不知道這是哪里，他只知道，如果這個場景在封北獵的記憶中出現(xiàn)，那必然是對他而言印象極為深刻的地方。

他順著山間小路向下走，往來諸人的衣衫破敗，穿戴獸皮都是少見且奢侈的裝飾了，不過，蘇雪禪卻看不清他們的容貌，皆像掩在一片云霧中般模糊不清。

最里間的土坯茅屋內(nèi)，一個半大的孩童正捧著一張荷葉，將上面的水珠喂給老人喝。

那實在是一個很高壽的老者，連一頭花白銀發(fā)都纖細脆弱得像是風一吹就會斷裂的稀疏蛛絲，露出下面皺核桃一樣的頭皮，他目光混濁，牙也掉光了，口涎從閉合不上的嘴角緩緩淌下，全被少年細心地用麻布擦去了。

他正在有一搭沒一搭地同少年說話，聲音微茫低啞得就像夢囈，可少年還是聽得認真無比，時不時或點頭或搖頭。

蘇雪禪心中已有預感，這或許就是幼年時的封北獵了。

亦或者，他現(xiàn)在的名字，還不叫封北獵？

老人緩緩叫道：“風娃啊……”

少年急忙道：“阿公，風娃在的。”

蘇雪禪面色古怪，他能聽出來，眼前這兩個人說的都是極為古老的方言，甚至連東夷話都不是，估摸著，應(yīng)當是傳說中九黎部落的語言，然而他卻能毫無隔閡得聽懂，也不知是什么原理。

老人繼續(xù)道：“那天……族里的人……族里的人……”

他已經(jīng)很老了，老到接下來要說什么話都能忘記，說完一句，只是來回徒勞地重復上一句，也不知將思緒渙散到了哪里，少年立即耐心道：“族里的人挑選我去外面?！?/br>
“對，對……”老人連連點頭，“族里的人……選你去修道……你想想，想想呢……”

少年將手中的荷葉放至一旁，皺眉道：“阿公，風娃不去?！?/br>
老人頓時劇烈地咳嗽起來，唬地少年趕緊手忙腳亂地站起來，又是扇風，又是為他墊高身后的破舊絮枕，仿佛被少年這一番話氣狠了，老人混濁的眼睛也多了幾分凝聚的光，依稀可以看見年輕時的神采，他蓋在被褥下的身體重重一顫：“胡鬧??！這么大了，都不懂得抓住先機??！”

少年急道：“阿公你莫要激動，慢慢說，不急的！”

老人的氣喘吁吁，滿頭銀絲亂抖：“那豐美的獵物，也不是平白跑到獅子的嘴里，飛翔蒼天的雄鷹，也不是住在可以長出肥rou的樹上！這大好的機會，你……你啊……”

“我放不下阿公！”少年也發(fā)了狠，“就算要走，我也要帶你一起走！再說了，修道有什么好的？我們九黎還不是銅皮鐵骨，不懼……”

他還未說完，老人已是勉力伸出手臂，在他膝頭上不輕不重地擂了一下。

少年不說話了，他明白，這對于老人來說，已經(jīng)是他所能做到的最大力道，他已經(jīng)很生氣了。

老人用盡全力，喘了幾口氣，望著窗外道：“風娃，你看那天空?！?/br>
少年于是依言探過頭，望那一覽無遺的湛藍青空。

“美嗎？”

少年不由自主地點點頭：“美?！?/br>
“想去嗎？”

少年的目光中帶著一點奇異的恍惚與向往，他沒有說話，只是猶豫著，點點頭。

老人咳嗽了幾聲，低聲嘆道：“風娃，你……你本應(yīng)是屬于那里的，你為什么不回自己真正的家呢……”

第101章一百零一.

“但我是九黎的人！”少年驀地從屬于青空的美麗中驚醒,“我是屬于九黎的，不是其他不相干的地方！”

“愚鈍！”老人沉沉咳出一口氣，“愚鈍！”

他顫顫巍巍地抓住少年的手，一字一句，都像是用盡了一生的力氣：“那天上的仙人，延年長壽，來去萬里自如,一朝一夕就能踏遍洪荒的每一個角落！……九黎能嗎？你能嗎？”

“天下之大，天下之大……有的人終其一生都走不完分厘毫米，但有的人,卻能看遍那大好河山、海上仙洲，這……這就是同人不同命??！”

“阿公！”少年唯恐老人一時太過激動，弄壞了身體，連連在他干癟枯瘦的胸口上撫著,“慢慢講，不要急！”

“阿公年輕時……也是出去見過世面的人了！”老人喉頭“咯咯”作響,就像卡著一口不上不下的痰，“你沒有見過，那天上，那云里,成百上千的仙人御劍飛行，成百上千的仙人騎著黑翅白鳥和虎鹿，從遙遠的天際浩浩蕩蕩地飛過去……漫天的霞光啊，他們的衣帶都飛揚到云彩上了,還有一陣一陣的花香，我形容不出來的樂聲……那、那真是……”

老人似乎完全陷在了令人神往的回憶里，他大張著沒牙的嘴，也不顧顫抖流淌的口涎打濕胸前的衣襟，少年也被他的狂熱感染，不禁喃喃道：“阿公……”

“那樣的氣度……是我們九黎，茹毛飲血，在地上摸爬滾打的人能比的嗎？”老人急促地吸氣，喘息，“可風娃，你不一樣！你和我們不是一樣的人！”

少年緩緩停下了擦拭的動作，神情也漸漸沉寂了下去，目光中頗有幾分隱晦的難堪，他道：“我知道，阿公，我知道自己和大家不一樣……”

老人搖了搖頭，繼續(xù)道：“你……你少聽那些人的屁話！你阿姆生你之前，本是在室的處子，不慎跌落在狂風中，就有了你……你是受上天感孕的孩子，天生就應(yīng)該在天上俯視人間，而不是……”

他忽然劇烈地重咳起來，蓬亂胡須上都掛了黏連的血絲，少年面色巨變，咬緊牙關(guān)，從腰間匆匆翻出一個粗糙布包，手指顫抖地挖出里面幾顆僅剩的藥丸，就要朝老人口中送去。

“別給我……我不吃……！”老人的眼神中遽然放射迫人雪光，仿佛剎那間被洗練鉛華的寶刀，他一把按住少年纖瘦的手腕，喘著粗氣道，“看看阿公現(xiàn)在的樣子！你是要九黎區(qū)區(qū)三百年的壽命，末了和我一樣……還是去做那千年證道，萬年逍遙的仙客？”

少年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老人，他實在是太老了，就算吃再多的靈乳仙藥，也只能茍延殘喘地吊著命而已，可他卻用最后這一把枯瘦如柴的骨頭，仿佛風中殘燭的壽命，在少年的眼睛里點亮了一束熊熊燃燒的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