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忍再看，只側(cè)轉(zhuǎn)了身子，恍惚見到韓復(fù)的雙腿仿佛還在抽搐。積聚多日的悲怒在腹中翻涌，化作一聲凄厲的長哭，和鮮血一道從口中噴薄而出。

    天旋地轉(zhuǎn)。那道明黃色化作一堵高墻向我逼近，我推開它，無力地靠在芳馨身上。眼光一掃，只見高旸和林妃并肩立在護(hù)送鑾駕的人群之后。高旸雙眉緊蹙，隱有淚光。林妃緊緊挽住他的右臂，不讓他進(jìn)前一步。

    我就要死了，我還怕什么？我向高旸伸出右手，就像我每一次夢見他那樣滿心歡喜地向他伸出右手，并報(bào)以熱切的眼神。他神色一動(dòng)，似乎向前跨了半步。然而一股陌生的氣息和那道明黃色迅速掩了上來，只聽芳馨輕呼道：“陛下……”

    一個(gè)低沉的聲音在耳邊急切喚道：“玉機(jī)?！?/br>
    我頓時(shí)清醒過來，像從美夢中驚起，滿心的失望和厭惡。我深藏好憤恨的眼神，凝思片刻，方展眸喚道：“陛下?！?/br>
    皇帝不忍不滿又不解，“你來這里做什么？快回去歇息吧?！?/br>
    我無力從他懷中站起來，淚滴沾濕了他胸口的金色龍須，像日光下的劍戟沾染了殷紅的血珠。我心中一動(dòng)，牽起他的衣袖，生硬細(xì)密的繡紋貼在手心，心頭愈加清醒。他伸出右手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心滿是冷酷的燥熱，無一絲顫抖。

    冷淚滑落，我顫聲哀告：“求陛下，不要再問下去了。”

    皇帝展袖拭去我唇邊的鮮血，心痛道：“好。朕不再問了。”

    我喜極而泣：“君無戲言。”

    皇帝復(fù)又握住我的手：“君無戲言。”說罷命李瑞上前，“傳朕的旨意，掖庭屬不必再過問慎妃之事?！庇謱?duì)小簡道，“將朱大人抬回漱玉齋，請(qǐng)?zhí)t(yī)診治。你就在漱玉齋守著，隨時(shí)稟報(bào)?！?/br>
    我被扶上座輦，又輕又快地回到了漱玉齋。片刻的清明難以為繼，心頭絞痛不已，腸胃翻覆，將午間所用的食物全部嘔了出來。芳馨等手忙腳亂了好一陣子，方為我除下染血的裙子和繡鞋。沉沉一覺，到了晚膳時(shí)分才醒過來。

    天已全黑，紅燭燃到了盡頭，火焰筆直得像蘸飽了胭脂的畫筆，在墻上落下彤色暗影。綠萼和小蓮兒一個(gè)伏在桌邊，一個(gè)伏在床邊，都睡著了。寢室靜得像殺戮過后的修羅場，窗外的黑暗是無窮無盡的眾生之苦。我動(dòng)一動(dòng)身子，發(fā)現(xiàn)還有力氣坐起來，默默地起身，將腦后的長發(fā)攏在胸前。我的手竟也有一種冷酷的燥熱，且無一絲顫抖。

    精神尚好，還能思考。這一副殘軀竟還能承托我的思想，這便夠了。

    過了一會(huì)兒，芳馨輕手輕腳地拿了一支新燭進(jìn)來，猛見我一言不發(fā)地坐在青紗床帳的陰影中，頓時(shí)嚇了一跳，立刻拍醒了綠萼和小蓮兒，輕聲呵斥道：“姑娘都醒了，還只是睡不夠！”

    我忙道：“她們守了半日，也甚是辛苦，姑姑不必苛責(zé)?！庇謱?duì)睡眼惺忪的綠萼道，“你們下去傳膳，這里有姑姑就好了?！?/br>
    芳馨秉燭照了照我的氣色，欣慰道：“姑娘雖然臉色不好，卻還有力氣說話，奴婢也就放心了?！闭f罷斟了一杯溫水，“剛才方太醫(yī)來瞧過了，還責(zé)怪姑娘怎能由著自己傷心動(dòng)氣?！闭f著別過頭去拭淚，又道，“不過好在陛下已經(jīng)答應(yīng)再不追查慎妃之事了，姑娘從此可放寬心了。”

    滿口的苦澀，只覺得杯中的清水也是甜的。我哼了一聲：“陛下只是傳旨，命掖庭屬不必過問。可并沒有說御史臺(tái)和刑部也不能過問，更沒有說他自己不能過問。姑姑高興得也早了些?！狈架俺粤艘惑@。我嘆道：“已經(jīng)死了這么多人，他不會(huì)善罷甘休的。這一次，是我自己思慮不周，一廂情愿了。”

    芳馨含淚道：“姑娘明明不喜歡陛下，又何必如此自苦？奴婢看見信王世子的臉色很不好——”

    我的心已經(jīng)麻木到不會(huì)痛了，口角牽出一縷冰冷和譏諷的笑意：“隨他去吧，不必理會(huì)。”

    芳馨呆了半晌，訥訥道：“姑娘太苦了?！?/br>
    我狠狠地扯開發(fā)端糾結(jié)的一團(tuán)，有痛快的撕裂聲響起，幾根斷發(fā)飄落在錦繡之間?！肮霉梅判?，我不覺得苦?！?/br>
    晚膳后，我早早便歇下了。翻了個(gè)身，見芳馨正要熄燈，忙道：“姑姑留著燈。我睡不著。”

    芳馨道：“姑娘睡覺本來就輕，若點(diǎn)著燈睡，哪里還能睡得好？”

    我伏在枕上無奈道：“太黑了我反而睡不著。姑姑若不放心，就留下燈，待我睡著了再將燈拿走?！狈架爸坏脤袅粝隆?/br>
    自那兇險(xiǎn)萬分的一夜，我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在暗中無法安然入睡。惡念沉在心底化成的一片泥沼，一個(gè)久不見光明的人甘心沉淪黑暗之中。沉淪得越深，越向往頭頂一線若有若無的星光。這點(diǎn)奢侈的向往，足以令我心安。想起數(shù)年之前，得知裘皇后被軟禁守坤宮，我心煩意亂。是芳馨對(duì)我說，奴婢也好，女官也罷，在這宮中，屬于自己的唯有一夕夢境。

    至少這夢境還是我自己的，倒也不算太壞。

    正文 第116章 女帝師二(45)

    不知過了多久，只聽芳馨的細(xì)語像泉水滲出浮沙：“慎妃娘娘和靜嬪娘娘先后歿了，姑娘傷心欲絕。尤其是靜嬪娘娘，是在姑娘的懷中咽氣的。太醫(yī)說，姑娘傷心驚懼太過，才會(huì)嘔血昏迷?！?/br>
    我仰過身，睜開雙眼。但見眼前一片漆黑，我心頭一慌，坐了起來。只聽皇帝低沉的聲音道：“聽說她有一次心病發(fā)作，險(xiǎn)些性命不保?！?/br>
    芳馨道：“是。前些日子缺醫(yī)少藥，姑娘身邊又沒得力的人服侍，方太醫(yī)說情形確是兇險(xiǎn)。”接著聽見鼻息輕響，芳馨重重嘆了一聲。

    靜了片刻，皇帝仿佛也跟著嘆了一聲：“朕去瞧瞧她?！?/br>
    芳馨道：“啟稟陛下，太醫(yī)說姑娘必得好好歇息，且姑娘睡眠一向很淺。”

    皇帝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yán)：“無妨。朕只瞧一眼便出來?！?/br>
    芳馨無奈道：“是。容奴婢掌燈?！?/br>
    皇帝道：“不必，朕自己來?！?/br>
    我側(cè)身向里躺下，將錦被埋到面頰。亮光越來越近，他輕手輕腳地走了進(jìn)來，在我床前站定。他似乎右手持燈，左手探出。一片陰影附上眼簾，帶著灼人的熱度；一聲似有若無的嘆息，帶著無限憐憫。

    有一瞬，心中泛起新奇的渴望，渴望這只guntang的手能撫上我的鬢發(fā)?；蛟S我真的太孤獨(dú)了。我眼睜睜看著眼前再次亮起來，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