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再次疑心蘇燕燕，也甚是合理。只是她一念之差，放了蘇燕燕出宮，如今蘇燕燕是參政之女、將軍夫人，是得了封誥的朝廷命婦，早已不比當(dāng)年身為宮女之時了?；屎蟛o真憑實據(jù)，在父親之事上又著實理虧，且失勢失寵，想要再查蘇燕燕，幾是難成之功。她只能追問玉樞和芳馨，可惜玉樞全然不知，芳馨霧里看花。她的疑問，只能留待黃泉路上慢慢思想了。我側(cè)轉(zhuǎn)過身，望著椒房殿深處，冷冷一笑。過不了多久，恐怕椒房殿就要易主了。今日是她最后一次接受妃嬪女官、皇子公主的朝拜。一定是！只可惜，我不能把父親所受的酷刑加諸在她的身上。

    不到守坤宮，不來椒房殿，我竟不知道我是如此地憎恨她。恨入骨髓。

    芳馨正要說什么，忽聽階下一個嬌脆的聲音道：“你們兩個有什么悄悄話盡可在漱玉齋說，到了這里還要咬耳根子，顯見得是主仆情深了?！?/br>
    我一扭頭，只見史易珠身著流朱色繡美人蕉水獺皮長襖，戴了一套牛血紅寶石頭面，火團(tuán)一樣飄了過來，濃烈而野性。一張珍珠白面孔早已不見了昔日桃花般的天然顏色，多了總理萬機、生殺予奪的赫赫威勢。我連忙上前迎接，行禮道：“玉機拜見穎妃娘娘?！?/br>
    史易珠還禮，笑道：“jiejie入宮倒早，本宮還以為你趕不上元日朝請呢?！?/br>
    我笑道：“玉機一大早便隨母親入宮了，還親眼見了前朝命婦們在奉先殿前磕頭呢?！?/br>
    史易珠細(xì)細(xì)打量我道：“jiejie一絲未變?！?/br>
    我淡淡一笑道：“meimei越發(fā)干練了?！?/br>
    史易珠含一絲不以為然的落寞道：“積年冗務(wù)，人都老了。哪里比得jiejie，自由自在?！?/br>
    我傷感道：“這一次回京，見了啟jiejie、采薇meimei和蘇meimei，回宮來又見了meimei你，只覺得人人都向前走了一步，唯有我自己，還是這樣沒有長進(jìn)。這三年倒像白過了?！?/br>
    史易珠笑道：“若成婚生子便是長進(jìn)，那路邊的村姑也比jiejie有出息。jiejie是要做一番事業(yè)的人，何必作此歪嘆？”只見她深紅色的水獺皮抹額上，嵌了一顆拇指蓋大小的紅寶石。葳蕤一點紅垂在眉心，深藏起驕陽萬丈。從前她從不用脂粉來修飾自己絕美的容貌和天然的好氣色，今日的面孔卻在陽光下白得發(fā)亮。柳眉斜飛，眼風(fēng)銳利。還是那副五官，細(xì)看起來卻似變了一個人。

    穎妃見我看她，不覺紅了臉道：“我變得很厲害么？”

    我疑惑道：“meimei……似是有哪里不同了?！?/br>
    穎妃道：“jiejie方才不是說，我變得干練了么？”

    我笑道：“聽說meimei忙于度支。我早便說過，meimei有經(jīng)國之才，絕不會只是一位碌碌的嬪妃。”

    穎妃低頭一笑，鬢邊的金線步搖輕輕搖晃，下面綴著的幾十顆米粒大小的紅寶石像身體里不安分的血珠子一樣跳了起來：“若不是朝廷要征西夏，我哪里有出入御書房的機會？”

    我笑道：“陛下逞雄心大志，meimei盡富國智略，這叫作夫婦一心，是天下多少合伙過日子的夫妻求也求不來的。”

    穎妃笑道：“jiejie慣會揀好聽的話說?？上н@宮里，和陛下‘夫婦一心’的人也太多了些?！?/br>
    我笑道：“meimei的能為，我不信這宮里還有第二人可以比得。meimei是獨一無二的?！?/br>
    穎妃的目光越過我的肩頭，忽然充滿了欣羨之色。我回頭，但見玉樞領(lǐng)了眾乳母宮人，浩浩蕩蕩走了進(jìn)來。她身后兩個貼身跟著的乳母，一個抱著一歲半的高晅，另一個抱著花團(tuán)錦簇的襁褓。穎妃道：“婉妃來了?！闭f罷已迎了上去，各自屈一屈膝。只聽玉樞道：“meimei來得倒早?！?/br>
    這三年來，我刻意躲避著玉樞。在我的想象中，我和玉樞重逢的情景，當(dāng)是淡漠的微笑，冰冷的禮儀，客套的寒暄，疏遠(yuǎn)的審視，然后各自走到椒房殿的一角，靜靜等待帝后出現(xiàn)。可是不知怎的，當(dāng)我聽到她說“meimei”兩個字的時候，已是滿眼熱淚。芳馨在我耳邊道：“姑娘當(dāng)上前去迎接婉妃娘娘才是?！?/br>
    正文 第158章 女帝師三(20)

    穎妃看看我又看看玉樞，笑道：“今日玉機jiejie回宮，恭喜二位jiejie久別重逢?！蔽胰讲⒆鲀刹节s上前去，深深一拜：“漱玉齋女錄朱氏拜見婉妃娘娘，娘娘萬福?！?/br>
    玉樞俯身將我扶起，眼圈頓時紅了：“你好狠心，這三年也不進(jìn)宮瞧我?！闭f罷從袖中掏出絲帕，拭淚不已。高晅從乳母懷中努力地探出身子，抱住了玉樞的頭，喚道：“mama……不哭?！?/br>
    我滿心慚愧，垂頭道：“是我不好，jiejie別生氣?！?/br>
    玉樞輕飄飄地瞪了我一眼，從乳母手中抱過高晅，道：“這是你大外甥，叫高晅。”又向高晅道，“晅兒，叫姨媽?！?/br>
    高晅將雪白的右掌放在耳邊一張一合，奶聲奶氣道：“姨媽……”

    我的心從未體驗過這樣的震動，左胸又有了許久沒有感受過的隱痛，幾乎喘不上氣來。血脈僨張，只覺得渾身都酸軟不堪。我又驚又喜，將高晅抱在懷中，嬌軟的一團(tuán)，一身奶香。玉樞道：“晅兒，親親你姨媽。”

    高晅側(cè)過頭，在我濕漉漉的臉上啄了一下。他舔舔嘴唇，叫道：“苦的……”說罷張開雙臂去勾玉樞的脖子。玉樞也滿臉是淚，接過高晅抱了一會兒，便依舊交予乳母。

    玉樞身后一個十八九歲的大宮女上前道：“娘娘，大正月里不能哭?！闭切∩弮?。

    穎妃笑道：“正是。姐妹好容易見了，只哭做什么？快去凈面，陛下就要來了?！?/br>
    桂旗帶著兩個小丫頭走上前來，施禮道：“熱水和脂粉都已經(jīng)備好了，請婉妃娘娘與朱大人移步配殿?！庇駱袛y起我的手，與我并肩進(jìn)了配殿。

    玉樞脫下大紅色的羽紗斗篷，露出縹色的搖翟長襖，五色長尾飄逸如飛，愈發(fā)顯得玉樞身量苗條，逸姿若柳。玉樞凈了面，對鏡淡掃蛾眉，輕輕在唇上點了胭脂，頓時明艷照人，更勝往昔。如今她是宮中嬌艷富麗的牡丹，我卻是山野中一朵病弱清瘦的梨花。

    待我倆出了配殿，只見昱妃帶著兩歲半的皇子高曄站在庭院中與穎妃說話。兩個陌生的年輕姝媛見玉樞出來，忙上前行禮。玉樞淡淡道了一句平身，便拉著我走到穎妃和昱妃的面前。昱妃的容貌與從前并無不同，只是眉宇間多了幾份淡然慈和，想是做了母親的緣故。她見了我并無特別的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