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卷氣的青年，也已成了病危孱弱的中年人。我嘆息道：“后宮早就換了新顏。舊日子，就讓它過去吧。”

    龔佩佩虛目看著我，笑意幽微：“弘陽郡王風(fēng)頭正勁，不但是下官，這宮中的每一個(gè)人都要面對這‘諱莫如深’的舊日子。”

    十五歲的龔佩佩頗有我當(dāng)年心事深沉的模樣，在她身上，我仿佛看到了那些“舊日子”，像松弛的琴弦，一撥一捻，滿目煙塵。我嘆道：“沒有慎妃娘娘，就沒有玉機(jī)的今日?！?/br>
    龔佩佩笑道：“這話怎么說？”

    我笑道：“這不是顯而易見么？”

    龔佩佩搖了搖頭：“依下官看，倒不見得。慎妃娘娘薨逝后，大人不是一樣如魚得水、平步青云么？”

    我從女巡升作女史的時(shí)候，裘后已經(jīng)被廢。當(dāng)年將我升作女史，本就是為了不使宮中看輕廢后之子。若她安安穩(wěn)穩(wěn)地在鳳座上，也許我永遠(yuǎn)也不得皇帝的賞識(shí)，遑論“平步青云”？慎妃給予我的，從來無關(guān)官位與恩寵——龔佩佩倒也沒有說錯(cuò)。我微微一笑，動(dòng)情道：“恩情才是無可替代的?！?/br>
    龔佩佩眸光一顫，皇城的深遠(yuǎn)和繁華，都凝聚在她眉目之間。我環(huán)視一周，拿起妝臺(tái)上的燈盞，道：“天黑下樓不便，我們出去吧。”

    龔佩佩恍若行在夢中，目光被那盆明黃牡丹絹花所吸引。她捻了捻花瓣，低聲道：“這花兒做得像真的一樣。”

    這四盆牡丹絹花是咸平十四年冬天我生病時(shí)，陸皇后賞給我的，我轉(zhuǎn)手送到了歷星樓，祭奠死去不久的慎妃。于是不知不覺又說起了往事：“慎妃娘娘甚愛牡丹，這是陸皇后賞賜給娘娘的。娘娘去后，嘉媛偶然看中，強(qiáng)要搬走，偏偏遇上弘陽郡王。弘陽郡王很生氣，打了嘉媛?！?/br>
    龔佩佩一怔：“嘉媛？”

    我笑道：“數(shù)年前的一位妃嬪，早已不在了?！?/br>
    龔佩佩慨然：“我入宮晚，許多人我都沒見過。想一想，皇后娘娘駕崩也才不過兩年，怎么竟像過了很久一樣?！?/br>
    皇后于她，就像慎妃于我。只是她死得突然，也許不能像慎妃一樣鄭重托孤，也許這才是令龔佩佩最困惑的地方。我額角一痛，仿佛才被皇后手中的玉如意砸中似的。我本來想問一問祁陽公主的消息，這一來，竟戰(zhàn)戰(zhàn)兢兢開不了口。只是嘆道：“是很久了?！?/br>
    龔佩佩凝視片刻，鼓起勇氣道：“其實(shí)下官一直有一件事情想問大人?！彼桓彝ｎD，生怕好不容易凝聚的勇氣散去，“宮里一度傳言是jiejie——”

    我知道她要問皇后病逝那一夜的事情：“當(dāng)年我在椒房殿里跪著的時(shí)候，meimei將自己的手爐借給我取暖。這份恩情我永遠(yuǎn)記著。meimei可曾后悔？”

    龔佩佩低下頭：“我不后悔?！?/br>
    我再一次拿起燈盞，昏黃的燈光與濃烈的夕陽輝映出一片明暗交織的心境：“既不后悔，何必再問？總有一天，你會(huì)知道的?！?/br>
    很晚才用晚膳，奔波一日，已十分疲倦，于是歪在榻上閉目養(yǎng)息。耳畔仿佛有漫漫水聲，一顆心飄忽不定。銀杏道：“姑娘何不早點(diǎn)歇息？明日要去御書房么？”

    我合目懶懶道：“圣旨寫明是三日后，再過兩日去也不遲。”

    綠萼笑道：“姑娘在等人?！?/br>
    銀杏道：“這么晚了，誰還會(huì)——哦，是錢公公？”說話間，采衣在外面稟道：“粲英宮錢挺求見?！?/br>
    綠萼得意道：“奴婢就知道小錢一定會(huì)來。”說罷扶我坐了起來。我撫一撫鬢發(fā)：“請他進(jìn)來?！?/br>
    小錢已是二十四五歲的青年，十年前那一張聰明的橢圓臉已拉得老長，越發(fā)顯得眉眼細(xì)致精明。小錢規(guī)規(guī)矩矩行過禮，一抬頭，已滿眼是淚：“奴婢早就想來給大人磕頭了，這一日，真是急死奴婢了。”

    綠萼笑道：“那你怎么不早來？我那會(huì)兒去粲英宮找你的時(shí)候，你就該來了?！?/br>
    小錢拭淚道：“那會(huì)兒奴婢是得空，可是未得婉妃娘娘的準(zhǔn)允，奴婢不敢私下來拜見大人。請大人恕罪?！?/br>
    我笑道：“你做得對。”

    小錢道：“后來婉妃娘娘回來聽說大人回宮了，就差奴婢回府去看看老夫人?！?/br>
    “差你回府？”我一怔，隨即慚愧而又感動(dòng)，“jiejie知道我提前回宮，怕母親不痛快，這才差你回家探望的。母親還生我的氣么？”

    小錢道：“正是。婉妃娘娘命奴婢稟老夫人：‘大人回宮，姐妹兩個(gè)在一處，又可相互照應(yīng)了。婉妃娘娘早就盼著大人回去了。’老夫人本來就在佛堂里念經(jīng)，沒說什么，奴婢也沒看出如何生氣。只不過，侯府的家人臉色都不大好?！?/br>
    我嘆息道：“你見到侯爺了么？侯爺怎么說？”

    小錢道：“公子命奴婢轉(zhuǎn)告婉妃娘娘和大人，家里的事情都交給他，請兩位jiejie放心?！?/br>
    我這才松了一口氣：“難為你了，母親心里不痛快，你去一趟侯府恐怕連賞錢也沒討到吧。”

    小錢笑道：“大人說哪里話？大人離宮前，給了奴婢那么多賞錢，奴婢在宮里，一輩子也花不掉?！?/br>
    綠萼見狀忙逗趣道：“好呀，既然花不掉，就給我吧。老實(shí)告訴你，咱們姑娘在青州是漫天撒錢的活菩薩，這兩年著實(shí)虧了不少。你若忠心，就把你的積蓄拿出來，讓我替你保管著。如何？”

    小錢并無一絲難色：“奴婢既來了，從此還在大人身邊服侍。至于錢財(cái)，自然照老規(guī)矩，都給綠萼姑娘打理?！本G萼和銀杏相視一眼，都笑了起來。

    我笑道：“別聽綠萼瞎說。賞給你的就是你的，你若差事辦得好，還有賞?！闭f著細(xì)細(xì)打量他的面色，“你的傷都好了么？這兩年過得好么？”

    小錢忙道：“奴婢的傷早就好了，當(dāng)年虧得有李大人在，鞭子抽在身上，都是回了力氣的，不然骨頭都打斷了。如今也就是留下些疤痕，不礙事。婉妃娘娘待奴婢很好，奴婢受之有愧。”

    “是我連累你們……”想起父親挨了銅鞭的慘狀，心頭一痛，說不下去。

    小錢忙道：“大人這句‘連累’，奴婢擔(dān)當(dāng)不起。芳馨姑姑早就告訴過奴婢，無論經(jīng)受什么，都是奴婢分屬應(yīng)當(dāng)?shù)?。為了大人，都要咬牙挺著?！?/br>
    鼻子里的酸氣直沖腦府，眼前頓時(shí)模糊：“我們都在，只有姑姑……”眾人都低頭不言，綠萼掏出了帕子，一面擦眼淚一面瞪著小錢。